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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上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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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铁轨上的年轮
石桌上三根烟正燃着。青烟细弱,被滦河的风雪牵得晃了晃,飘到胸口处就散了,只余一协淡烟味,绕着指尖不肯走。轻捻烟蒂落下的灰,温温的,像冬天没喝完的半杯热茶——这烟不是他爱抽的款,可我弹烟盒的手势,还是学他当年那样,中指从盒底 “叭叭” 敲三下,烟落在掌心,竟和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三十多年的日子,快得像沙城站那年的雪。明明看着下得迟缓,转眼就漫过鞋尖,凉透了脚。我总盼着把他忘得淡些,偏不能。就像此刻烟味漫过来,突然就看见他歪着大檐帽的样子:帽檐压得低,遮了半只耳朵,笑起来白牙闪着光,比雪还亮。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七,沙城的年味儿还粘在棉袄角上,随父亲来北方小站。雪粒子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半天不化。“老任,等等!” 身后传来喊声,刘叔身边跟着个穿铁路服的年轻人,挺括得没一丝褶皱,像刚从柜台取出来的新衣服。“我姓刘,十八了。” 他先伸手拉我,掌心带些冷潮,风裹着雪来,他的袖子替我挡了大半。刘叔笑:“叫哥吧,他大年初一才吃了生日饺子。”
那晚我俩住的是绿皮车改成的招待车。铁炉里炭火跳着蓝火苗,烟筒烤得通红,指尖一贴就缩回来。铝饭盒油香从缝里渗出,混着煤烟味。他摸出一瓶白酒,用牙咬着瓶盖转了半圈,“咔嗒” 一声脆响,酒气先漫来。又掏钢笔在瓶身画十八道杠:“我比你大,按这个喝,谁也不吃亏。”
酒过三巡,他脸有点红,攥着我肩膀的手稍一用力:“本想当兵考军校的,我爸非要我接铁路的班。” 停了停,他忽然笑:“不过也好,不然咋能遇见你?” 说着就撕开烟盒,中指从盒底 “叭叭” 敲三下,烟落在掌心,而后用舌头把烟蒂润湿,再轻轻倒粘在热烘烘的炉板上。青烟刚冒,我急忙说:“别求同年同月死,就说今生亲兄弟吧。” 他愣了愣,拍我背的手很沉:“好,今生亲兄弟。”
后来我们常在铁轨边碰面。他去石景山巡轨,我留在沙城,约着沿铁轨往中间走,十几天就能在珠窝站见着。他总塞给我点东西,有时是京城没见过的硬糖,有时是几个酸酸的山红杏。那年秋天,工程挪到了京秦线玉田站,父亲已退休,我摸着撬棍上的茧,忽然想离开铁路,可偏又被选去承德金沟屯的先遣排。
轨道车要开的时候,他从站台那头跑来,绝缘鞋踩在碎石上 “咯吱” 响,手里攥着个草纸包的大饼,还热乎着。“老弟,到那边等我,” 他喘着气叮嘱,“三个月我就接班,以后有我照着你。” 又朝司机喊:“张哥,饼凉了就让他放机车的车厢上焐着!” 汽笛响了,他的身影慢慢小下去,像颗钉在路基旁的道钉。
金沟屯的宿营地是一间废弃的兵房,墙皮剥落在地上,怎么扫也扫不干净。窗外就是滦河大桥,锈迹斑斑,河水深绿,风一吹就带股铁腥味。扳道工大哥有一把旧吉他,常弹《那段路》,琴弦松的音调也跑了,可他弹得很认真,我坐着听,就想起刘哥唱歌的调子,也是这样有点跑,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半个多月后,第二批先遣队的闷罐车 “哐当哐当” 地进站了。我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他,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作服,笑起来白牙依旧晃眼。他看见我,举着胳膊大声喊,声音裹着沙哑,漫了过来。
晚饭后去镇上买棉衣,撞见他和他的对象。他换了身新工作服,艳蓝色的,胳膊上的黄条杠在夕阳下亮得刺眼。“忙完这阵,咱去爬古北口的长城,” 他拉着我的手说,“没修过的,过了关就算‘出国’。” 我应着,又叮嘱他:“别一个人去爬山,河边转转就行了,领导说过危险。” 他挥挥手,踩在铁轨上展开胳膊晃悠着走,身影慢慢融进夕阳。
那晚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快到九点了,他还没回。我坐在他床边,摸着他叠好的衣服,布料硬挺,是铁路服特有的粗粝质感。忽然,一个邯郸来的工友撞开门,声音发颤地喊:“刘班长出事了!”
工长进来时脸色沉沉的,说他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让我们别慌——可他藏在身后的手在抖,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伸手抻了抻刘哥的被褥,被面凉得像块冰,忽然就想起白天他拉着我的手,明明是暖的。
天刚蒙蒙亮,就下起了雪。我循着哭声跑到一间新搭的木板房,床板上盖着一块煞白的布。他的对象跪在旁边,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慢慢走过去,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片白,凉意顺着指尖瞬间扎进骨里。慢慢掀开一角,看见他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睫毛上还沾着点草屑,领口的口袋里塞着一张照片,是他对象的。
三十多年了,无数次想从记忆里把他挪开,却怎么也掀不动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它曾像块浸了寒的铁轨枕木,压在胸口,连他的名字都不敢轻易触碰,一呼一吸间,凉意顺着骨缝蔓延。不是怯于面对离别,只是那思念的痛感太过绵长,像铁轨延伸的辙痕,刻在生命里无法磨灭。只好逼着自己刻意回避,把他藏在记忆最深处,任由日常的尘埃层层覆盖。可又总在这个周而复始的季节,所有伪装都会土崩瓦解。而桥还是那座桥,山亦是那座山,滦河水日夜流淌,带着那份惦念,来赴那股迟到的唤。
石桌上三根青烟沉沉燃尽,青烟散了,灰烬被风吹走些。我摸出半瓶酒——是他当年爱喝的二锅头。斟酒泼向泥土,辛辣的酒气混着雪气漫开,一杯入喉,偏焐不热心底的不舍。哥,我曾怨你狠心,忘了 “共乘高速铁路” 的约定,也遗憾自己没能守住 “一起守铁路” 的承诺,留我独自担着这份牵挂,直到双鬓渐霜。这些年,太多 “如果” 缠绕心头:如果那天我拽着你不让走,如果我把 “危险” 的话嚼碎了说,如果我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它们拧成解不开的愧疚,像滦河水在心底日夜奔涌,从来没停过。
哥你知道吗?如今的铁路,变了太多太多。机械臂代替了手扛肩挑换轨,电气化列车取代了冒黑烟的内燃机车,三百多公里时速的高铁穿山洞、过大桥,“千里江陵一日还” 已成为现实。石桌上,仿佛又映出你当年趴在老式内燃机车窗边的样子,眼睛亮着说:“以后火车会更快的。” 是啊,真的快了,快得能追上当年我们的憧憬了,你却再也看不见了。
我又用中指敲了敲烟盒,烟沉落指间,青烟慢悠悠地飘,载着尘封已久的记忆,像他当年说话的调子,不慌不忙的。
雪又下了,瞬间就化了。摸摸石桌,凉意渗得手发麻,心底涌起那句 “今生亲兄弟”的誓言,眼泪 “啪嗒” 滴进烟灰,晕开一小片湿痕—原来有些念想,从来不会随着青烟散掉,就似脚下的路,一直往前延伸着,载着我们说不尽的兄弟情,往记忆最深的铁轨年轮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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