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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虫
从渴望弗吉尼亚·伍尔芙传,到打开第一页昆汀·贝尔厚厚的两卷十六开本伍尔芙传是一件无比激动人心的时刻;当然,你一定是直接翻到第一章,而不是耐着性子读完前言。
一种想窥伺他人隐私的欲望驱使着我们,而我们一点都不想克制一下这一不太光彩的自娱或自我讨好的乐趣所包含的残忍意味。
去玩味别人的痛苦或者犯下的愚蠢,我们一下从不断被审视和度量的角色脱离,转身变为一位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评判者,尤其当被审美对像是一位令我们充满遐想的高深莫测的人物的时候,我们身体里聚集的冷漠和热情全部给激发了起来。
打开盒子,我们看到暖色软布层层包裹住传主神秘的面孔,一种仿佛越界去进入别人的花园进行采摘的微妙快感,把我们二十四个小时深陷其中的自我浸淫扫到一边,那么一会儿生活变成了审美活动;一个小小的蛹从茧里爬了出来,原来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无意识的。
确实,我们毫无意识地坐在观众席上,把舞台和舞台上的全部道具和人变成了目的;其中有那么一个人发现了问题,那就是作者正涛涛不绝又看似满有把握地叙述的那个人,是被填充物塞满而鼓起来,而不是被她自己充实的!
事实一个接着一个被塞进来,首先是脑袋被填充了,接着是胳膊和腿,脚和脊柱;确实 ,我们被安排在一个确定的角度,面庞朝向舞台睁大了眼睛,的确舞台上不停走来走去的那个影像像极了人,然而,可悲的是她只能通过行动才能站起来,而不是像正常人那样站起来行动。
也许,我们用右手抓到的十个人中九个人完全可以被粗暴地置于四肢的简单思维而生还;然而,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正准备招面的并不是任何别人,而恰巧是弗吉尼亚·伍尔芙;那么你的酒杯、你舌头的敏感度、你喝酒的心情和醉的姿态都必然是极致的。
然而,就在这一点上,我感受到了读完伍尔芙传后的全部挫折感。
我没有忘了试着伸出左手,因为伍尔芙是十个人中唯一伸出左手我们才能抓到的那个人。
包括昆汀·贝尔,几乎每一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把弗吉尼亚扫进了他们贯用的大扫帚伸展的弧度;然而,他们都只不过把弗吉尼亚孤独的墓碑周围的落叶扫走了而已。
当然,落叶总是会扫完,而撇开落叶弗吉尼亚仍然毫发无损,因为用四肢可以扫拢来的东西中,事实的一堆残骸只不过是弗吉尼亚到达自我的一个独木桥。
自我——即心灵才是弗吉尼亚以肉身存在的全部价值,她的全部感受都来自于精神体验,我们可以忽略她的感受,但不能无视这个事实。
她在午餐时说了什么,或者某一天的十点钟做了什么,都并不重要;因为她从来不等于任何事实,就像所有披着自己的面孔冒充自己的人一样,她与我们假装看到的弗吉尼亚·伍尔芙并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多大程度上与她的言语和行动相一致,我们已然心知肚明,即使在午睡的梦中我们都难以摆脱头脑的伪装。
那么,选择即定的事实做为唯一的材料构筑的形像,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尊沉甸甸的石头雕像,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显然,看起来昆汀·贝尔很可能没有尽到责任;亦或传记文学这一文体本身的目的性引发了我的不满;我想两者对此都恰到好处发挥了各自携带的不良反应。
如果你已经通读伍尔芙的四卷随笔集和几本小说,那么,你对这种失望必然投来理解的目光。
可以确定,不是我们的视觉出现了问题,而是我们的视觉被模式化。
我们必须把更多的好奇心限制在传主表层生活的行动上才能从传记文本中获益;然而,我们不是为满足屈屈一片枯叶可能提供的午餐而不惜浪费那么大的热情打开传记文学。
结果我们似乎不可能改变打开一本传记不得不去充当这类菜鸟的卑微角色。
填饱肠胃之后你就可以安然享受食物带来的好处;一堆事实与谷仓里堆积的玉米一样实用,难道一本书可以是不实用的吗?
哪怕是对一只翠鸟的鸣叫给予的想像都比对于一个人身后累积的事实的碎片投射幻想更有价值得多。
为什么一个人死了,她(他)骂过谁;她一顿吃多少,或者睡觉时做不做梦,醒来后发不发呆等等都有必要记录下来?
目的是明确的,活着时拥有社会地位的人,死了也有必要保持她(他)高人一等的姿态,而传记就是从这样一种自以为是的野心孕育出来的恐龙蛋,它是否能在这有生有灭的无常的物质世界上孵化出那种保证不灭绝的生物,那是不可能的。
弗吉尼亚·伍尔芙已然死了,肉身的不复存在也一起带走了所有的事实,剩下的就只有她用生命写下的那些书,这才是唯一值得保存并延续下去的事情。
可是,事实是,书被竖之高阁,而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神龛,那么迫不及待去读传记成了一件十分诱惑力的事情。
你很可以浸淫于想像所投射的幻觉里,并把那种抚摸当成唯一的真实而让偶像把你压扁,存在的就只有偶像了。
然而,当此种体验真的发生时,我被分裂了,而不是压扁;一阵挣扎过后我发现被分裂的并不是我,而是弗吉尼亚·伍尔芙本人。
我开始相信四卷本伍尔芙随笔集勾勒出的伍尔芙比起昆汀·贝尔的两卷厚书所构筑的弗吉尼亚更加可靠。
当然,昆汀·贝尔犀利的,才华横溢的文风值得敬佩;然而,这也不能挽回传记文学显示出来的差强人意。
在前言里,昆汀·贝尔就已经明确了他写伍尔芙传的初衷不是为挥就一部令人难以企及的伟大传记文学,而是完全为保存事实的目的;当然,目的带来了结果,也带来了后果。
如果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可以用积木搭起来,那么这种大厦肯定是不能住活人;你可以把抓到的事实全部置于四肢,但你不能设定一个人的心灵,这是实情。
但心灵还是被设定了,亦或被允许缺席;这是传记作家一贯的,并不需要通过意识就被接受了的习惯做法。
好像每一个人只对别人做了什么而不是为什么做感兴趣,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误区。
我们所能保持的单纯,就只限于轻而易举把一个人等同于一堆事实和行动的结果。
这样传记文学里传主完全缺少构成事实背后的精神实在好像就名正言顺了;七七八八的一堆材料就可以把一个人给组装了起来,对这样的自己,我想,弗吉尼亚·伍尔芙本人一定会投来一脸不屑和不以为然。
那么,也许可以不那么确定地下一个结论,说传记由任何人来写都是一个半成品,哪怕自己来写都不可避免无法让它在全观中成形。
承认你也只是自己的副产品后,你也许能写出一部令人心慰的自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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