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冀与张嫣在客房中闲谈暂且不提。且说那蜀主孟昶本是遣赵彦韬出使北汉,赵彦韬却潜入宋境,意欲向赵匡胤投诚。为躲避西蜀刺客追杀,这一日,才至汴梁的赵彦韬来到大相国寺,欲在寺中借宿一晚,明日再面见宋主。
“施主请随我来。”知客僧将赵彦韬引至客房,赵彦韬紧握一卷油布包裹的舆图,此乃他在梓州驿站偷换的蜀中兵力布防图。除舆图外,赵彦韬怀中还装有一封密函,是孟昶写给北汉皇帝刘钧的亲笔信——信中承诺若宋军攻蜀,愿割利州、阆州予北汉以换援兵。
至客房后,赵彦韬忆起仕蜀多年见闻:
先说孟昶——其自十六岁继位,本也励精图治,翦除李仁罕、张业等佞臣,甚至罢黜有恩的贪官王处回。广政十九年之前,孟昶劝农兴教、恢复旧疆,不失明君风范。然自广政二十年,其愈发宠信奸佞王昭远,自此性情大变,骄奢淫逸、倒行逆施。犹记广政二十三年春,犍为郡守奏报旱蝗交加,饿殍塞道,孟昶反令画院作《嘉禾图》悬于崇元殿,自诩德被四野。更可叹者,孟昶竟以“七宝”饰溺器,夜壶镶祖母绿三颗,蜀锦裹之,置龙床之侧,视若国器。
再说那花蕊夫人,当真是心思难猜。赵彦韬每见她乘羊车过御街,蜀锦帘帷飘拂间,均见其以金箔贴就芙蓉花钿。花蕊夫人每至浣花溪,必令宫监斫取百年银杏造笺,曾有老农跪泣谏阻,竟遭鞭笞至死。赵彦韬亦尝随驾至摩诃池畔,见花蕊夫人命宫娥立于雪中,捧金盘接梅上积雪,十指冻裂者赏银三钱。犍为郡大旱时,有宫人私窃半块面饼与守门阍者,花蕊夫人闻之,竟令“内侍监”当众剜去宫人双目,谓之曰“宁碎琉璃盏,不养盗粮鼠”。
至于王昭远,僧侣出身,本是媚上欺下之徒。其在广政二十五年强征梓州民夫三千,于剑门关内筑“卧龙台”,台上置铁铸八卦阵,阵中埋酒百坛。每有使者来朝,必登台舞剑,高诵“北定中原日,当取汴京瓮城砖砌茅厕”。上月其巡视利州,强令百姓献犬百只,谓之曰“诸葛武侯有木牛流马,今王某当训神犬破敌”。
而那李昊,宅中珊瑚树竟比禁中正殿蟠龙柱粗壮。且说李昊去岁主持南郊祭天,将三百斤沉香木充作祭品,实则暗运回府。赵彦韬亲见绵州豪绅以蜀锦裹黄金千两,自李府角门而入,次日便得荣州司户参军之职。上月御史台奏劾其贪墨,孟昶掷奏章于地,反赐李昊腰带,谓“老臣劳苦功高”。
倒是那鬼影门掌门黄居寀,品行端正,堪为君子。然黄居寀因孟昶赏识,竟愚忠之,以致鬼影门中大小事务,皆不由其做主。孟昶每欲杀人害命、铲除异己,均由王昭远调动鬼影门弟子——鬼影门早成王昭远之“私军”。且说鬼影门弟子德行日益卑劣、积怨太多,寻仇之人比比皆是;偏黄居寀为人仗义,多以绝世神功保全同门。
回忆至此,赵彦韬叹道:“唉,卿本佳人,如何甘为爪牙鹰犬?”
却说更漏嘀嗒,大相国寺监院法师玄觉,带五名僧人步至藏经阁,清点新到《大藏经》。
“今夜核验《阿含部》三百卷。”玄觉道。
六僧刚踏门槛,便有十道黑影自梁上飘落。为首杀手厉喝:“奉蜀主敕令,追捕叛臣赵彦韬。”言罢,便用鬼头刀抵住玄觉咽喉,怒道:“说,人在何处?”
玄觉平淡道:“贫僧不知施主所言……”
玄觉话未说完,杀手便打出了三枚“鬼影针”,钉入玄觉左肩——此乃鬼影门“三才问心针”,专攻要穴,用以逼供。
恰在此时,藏经阁外传来诵经声,原是寺中僧人正作“晚课”。小和尚慧净冲向门口欲逃,被两柄弯刀交叉拦住。
杀手头领阴冷问道:“赵彦韬酉时二刻进寺,谁引的路?”
慧净吓得浑身发软,颤栗难言;重伤玄觉缓缓诵持佛号。
见慧净支吾,黑衣杀手便翻检经卷,只因其疑赵彦韬将舆图藏于其中。
慧净见杀手翻箱倒柜,抓起案上铜灯台砸向窗口铜铃,欲惊动寺中武僧。灯台未及铜铃,慧净便被鬼影针封住周身大穴。
杀手头领问道:“东禅院今日接待多少香客?”
“戌时……戌时只赵施主一人……住东禅院客房……”慧净言罢,嘴角溢血沫,气息渐消。
玄觉见杀手盘问慧净,竟出其不意,以头撞向书架,整排《中阿含经》轰然倒塌。两杀手被砸,一人慌乱劈开书匣。杀手头领暴怒,鬼头刀横扫,切断玄觉双腿。玄觉之血,瀑喷于经书之上。
藏经阁外诵经声忽高亢,晚课诵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杀手心神恍惚间,余下三僧趁机冲向门扉。杀手又射鬼影针,三僧应声倒地;最左僧人法显,撞翻油灯,火苗瞬吞噬了《法华经》的绢帛封面。
“说!东禅院何在!”杀手头领喝问,鬼头刀挑起燃烧经卷。
倒地的法显刚欲开口,便被三枚鬼影针贯穿太阳穴——此乃王昭远所定之规矩:回话逾三息者死。
僧人慧明忍伤痛退至墙角,一众杀手呈扇形围上,七柄鬼头刀同出鞘。
“秃贼!”杀手头领挥刀,直取慧明咽喉,却劈中玄觉掷来的书匣。慧明迈步欲逃,死于杀手刀下。
杀手头领厉声玄觉道:“最后问你一次,赵彦韬在哪间禅房?”
奄奄一息的玄觉,抓起身旁《大般涅槃经》,用尽气力,撕下一页经文贴于额前。鬼头刀劈碎其天灵盖时,晚课正诵“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十名杀手冲出藏经阁,于放生池畔截住四洒扫僧人。杀手头领刀架慈海法师颈间,问道:“东禅院怎走?”
“过钟楼往西……”慈海音未落,咽喉已被洞穿。杀手不需答案,只需确认僧人反应——迟疑逾三息者,即是说谎。余下三僧欲逃,均被鬼影针击中。
“在……在药师殿后……”最年轻僧人道。
杀手头领刀锋劈开其头颅,道:“回话太慢了!”
当最后一名僧人被逼至韦陀像前,晚课诵至“回向偈”。杀手问道:“东禅院几人把守?”
“寺中禅房……从不设防……”僧人话未说完,便乘机神秘韦陀像上的机关,十弩箭自韦陀像底座射出,两杀手被贯胸膛。余下八人暴怒,用鬼头刀将僧人与韦陀像劈碎。而后,杀手摸至东禅房。
却说此时,王冀听院内有杀戮声,推开木窗探看。恰逢杀手入院,王冀与八名杀手目光相对。
杀手头领见王冀吐纳深邃,知其武功不弱,冷声道:“公子莫管闲事!我等只诛当诛之人。”
王冀纵身,跃窗而出。道:“在本公子面前,无当诛之人。”
柴房木门“吱呀”绽开,听到声音的赵彦韬自觉在劫难逃,亦是走出门来。
杀手见到赵彦韬,冷笑道:“赵彦韬!陛下要尔项上人头,阎罗要尔三魂七魄!”
“原是赵大人。”王冀拱手施礼道:“晚生王冀,这厢有礼。”
“老夫乃是将死之人,公子无需多礼!”赵彦韬话音刚落,杀手便打出七枚鬼影针,噬向赵彦韬咽喉。
王冀抽出青云剑,剑峰激荡,将毒针震飞,钉入古柏。
“好剑法!”杀手头领道:“然公子欲以一人之力,斗我兄弟八人,未免托大。”言罢,八杀手同出手。
王冀展“流连忘返”闪转腾挪,素心剑法“星分翼轸”倏现,剑光如银河倾泻直取魁首。
见王冀剑招凌厉,刺客首领喝道:“巽位转坤!”其余杀手,闻令骤变阵势。两人持刀自王冀身后横砍,三枚鬼影针再取赵彦韬眉间绛宫。
王冀避过刀锋,剑锋陡转,指玄真气透刃再生,复将毒针震落。
杀手头领引刀突刺,王冀运起天地素心诀至第二重,青云剑不意间使出蟠龙剑法“龙战于野”一招,剑上蓝芒暴涨如东海波涛。
刹那,王冀只觉昨日那穷书生的哀泣萦绕耳畔;便念及《兵车行》中所描绘之白骨,剑意骤变如杜工部掷笔——“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剑锋苍凉,化三式惊鸿,飘忽剑影刺穿三名刺客的“曲池穴”,三人倒地不起。
“此非人间剑法!”杀手头领见状,颤声说道。
“杀人之剑多如恒沙。救人之剑,唯本公子独有!”
余下五名杀手一拥而上,王冀纵身跃起。青云剑绽“青天白昼”之象,蓝色剑芒如同冷月,仿似铺开汗青长卷,五人“膻中穴”同时中剑,皆伏地不起。
“诸君杀伐之气,较暴秦苛法犹胜……”王冀冷言道。
杀手呕血狞笑道:“要杀便杀!何须伪饰仁义!”
“本公子剑下,从无亡魂。尔等如今筋脉俱损,武功尽失;但愿尔等能幡然悔悟,观青史以照肝胆。”
“公子何苦救此叛臣!”杀手道:“赵彦韬食蜀俸投宋,实乃卖国求荣!”
王冀道:“哦?无道之国,卖不得吗?那孟昶又食何人之俸?还不是万民供养?倒行逆施,当如朽木倾覆!所谓‘良禽择木’!你是哪国人,并不重要;哪国把你当人,才至关紧要。”
月光如冷雾漫过石阶,八个黑衣人瘫坐如泥塑。赵彦韬问王冀道:“公子不杀了这群匪类,难道要纵虎归山?”
王冀指着地上青砖说道:“赵大人可见这砖隙中的苔藓?”
赵彦韬道:“苔藓蝼蚁之流,与眼前之事何干?”
王冀道:“苔藓生于砖裂,亡于砖合——正如眼前这八个人的命,当归于天地生克,而非晚辈的剑锋。”
赵彦韬道:“鬼影门掌门黄居寀虽不失为君子,可其门下的杀手,却是作恶多端!对作恶多端之人,何必仁慈?”
王冀道:“日月轮转不会因蝼蚁相残而停滞。若晚生此刻杀了他们,与孟昶为保龙椅而屠戮万民何异?”
赵彦韬道:“杀人偿命,自古天理!”
“以血洗血,可曾洗净过人间?秦法连坐,诛三族以儆效尤,可止得住陈胜吴广揭竿?汉律腰斩,灭九族以正纲常,可拦得住王莽篡玺?”
赵彦韬道:“话虽如此,然此等贼寇,本当人人得而诛之!”
王冀冷笑言道:“何谓贼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汉高祖屠城为开太平,唐太宗玄武染血称圣主——青史朱笔,不过胜者粉黛!”
赵彦韬闻言,不禁叹道:“公子好境界!”
“善恶如昼夜相生!若因恶便杀,该从何时杀起?杀尽恶人时,持刀者已成至恶!”王冀续言道。
赵彦韬转而看向杀手,问道:“尔等可知罪否?”
最年长的杀手说道:“我等无罪!我等乃是奉天命诛逆贼……”
“天在何处?”王冀问道:“若天有命,怎容王昭远用民脂铸佛?若天有眼,怎忍看饿殍枕藉而龙椅镶金?”
八个杀手闻言,不为所动,目光坚毅,如庙中怒目金刚。
王冀见八名杀手冥顽不灵,便继续说道:“尔等所谓天命,不过是龙椅上饕餮的垂涎!你们以为的忠义,实是助纣为虐的愚蠢!”
杀手头领闻听王冀之言,厉声喝道:“君君臣臣,乃是纲常所在!”
“纲常?夏桀商纣时,这纲常可护得住比干七窍?安史之乱时,这忠义可拦得住马嵬白绫?所谓天道纲常,不过是缚住苍生的铁链!”
赵彦韬道:“公子这番高论,的确至理名言!”
言罢,赵彦韬又指着这群杀手叹道:“这群匪类,可知自己为何而战?”
“为虚妄!他们效忠的君王,畏惧的从不是宋军铁骑,而是百姓眼中的怒火!”言至此处,王冀想到了穿越之前的种种见闻,亦想到了自己常说的一句话:“最廉价的骄傲是民族骄傲——如果一个人号称自己为他的国家或民族自豪,那只能说明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否则也不会抓着一个千百万人共有的东西引以为荣……”
却说方才王冀纵身飞出窗外之时,张嫣亦已悠然醒来,她之所以未施援手,是欲观王冀武艺精进了多少。待闻得王冀一番宏论,便斜倚窗前,婉约一笑,说道:“今夜月辉所照,尽是冤家剑锋劈开的混沌。”
言讫,张嫣亦如飞絮般飘出窗外。
王冀问张嫣道:“娘子,这八人之中,可有罗步昌、罗步明?”
张嫣目光流转,细观之下,轻轻摇头。旋即反问王冀:“冤家不嗜杀,却为何引嫣儿至西蜀,报嫣儿之旧仇?”
王冀笑道:“为夫虽不取人性命,却能废人武功!况为夫又岂会阻娘子杀人?若娘子有意,此刻便可让这八名匪类死于碧水剑下!”
张嫣闻言,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这群贼子,武功已废,嫣儿又何必取他们性命?”
张嫣言罢,王冀便放走了八名杀手。为保赵彦韬不再受到劫杀,王冀旋即将赵彦韬带进皇宫大内,并请张德钧叫醒了赵匡胤。
赵彦韬见到赵匡胤后,便将舆图、密信呈给了赵匡胤。只听赵彦韬跪奏道:“启禀官家,孙遇、杨蠲二人亦有意归降官家。”
赵匡胤道:“二人如能弃暗投明,朕定当委以重任!不知西蜀如今情势如何?”
赵彦韬对曰:
“不敢欺瞒陛下,孟昶溺器饰七宝,剑王昭远携倡优练兵,李昊鬻官致三军缺饷,正是人心思变之际。
今蜀中精兵分屯利州、剑州,然王昭远自诩诸葛再世,强令士卒于大漫天寨操演蹴鞠阵。其所谓‘铁如意策’实将两万劲旅虚耗于汉源坡,粮道竟托付给梓州牙将张延嗣——此獠上月方输钱百万与李昊买官。
若官家自归州溯江取夔州,另遣偏师出凤州断其粮道,待剑门援兵东调,可令孙遇举火为号开葭萌关。臣离成都时,城中守军皮甲尽蛀,弓弦多朽,孟昶犹在摩诃池畔命宫娥以金壶浇灌牡丹。”
赵匡胤听完赵彦韬的奏对,便令张德钧取宵夜给赵彦韬;而自己则是一边细观舆图,一边听王冀叙述着适才的经历。
“爱卿竟在史册中悟出了剑法?”赵匡胤笑道:“朕少年时读《项羽本纪》,总觉太史公的笔比霸王戟还利三分。”
王冀道:“臣无意中悟出的剑法,取的是太史公写淮阴侯时,那杆欲言又止的笔意……”
闲谈之间,赵匡胤瞳孔倏然收缩。他想到了三日前枢密院呈上的《平蜀策》,王全斌提议“明修栈道,暗渡阴平”!念及于此,赵匡胤笔蘸朱砂,在蜀道图上批注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而后又问王冀道:“爱卿可知,宫里的一粒朱砂,够换多少石军粮?”
王冀道:“够换三州百姓三日饱腹。听闻显德三年,世宗熔佛所铸之钱,在洛阳黑市换得粟米二十万斛。”
赵匡胤闻言大笑:“爱卿的确有‘史家冷眼’!朕若让你修《大宋平蜀录》,卿当如何撰写今夜?”
“臣当写:‘乾德二年二月,帝观星于紫宸殿,见白虎犯井宿,遂定伐蜀之期’。”
赵匡胤忽指窗外北斗,问王冀道:“爱卿从史册中悟出的剑法,可能斩断天道轮回?”
“不能……但可如董狐笔,在暴君心头刻个‘畏’字。”
赵匡胤闻言大笑。只说是赵匡胤深知王冀有书生意气,遂每逢王冀出言不逊之时,赵匡胤皆不与计较。而后,赵匡胤盯着舆图,自言自语道:“当年柴荣伐蜀,王景的虎捷军饿毙三千,皆因蜀道粮运不济。改走嘉陵江水道,可省十日粮耗。”
王冀闻言,好奇问道:“官家早知蜀道捷径?”
“朕不仅知蜀道,更知民心!”
“臣听闻世宗伐蜀时,曾折纸船放入汴河——船沉处,即大军埋骨之地。”
“朕的船,要驶过青史!可惜,王爱卿前日里说,不愿为朕做这掌舵之人!”
王冀道:“臣宁为河底沉沙,记录每道暗流。”
赵匡胤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爱卿前几日在崇元殿内做法,不想今日当真有人献上舆图……爱卿果有沟通鬼神之能?”
王冀默言,并不答话。
赵匡胤笑道:“朕本想让你在一月之内熟悉朝政,而后代天巡狩。如今,朕却不想让你走了……”
王冀道:“可是……臣还要去找鬼影门报仇。”
赵匡胤没有作答,王冀便缓缓告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