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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一,张嫣对王冀道:“冤家明日要去大相国寺邂逅范质,不如今日先随嫣儿礼佛……”
王冀颔首,与张嫣走出院门,“十三枫”亦是随行。顷刻,一众人等便踏进了大相国寺的山门,但见寺内有一佛塔,巍峨较之燃灯佛塔远甚。
“这塔倒是奇巧。”张嫣叹道:“《洛阳伽蓝记》载永宁寺塔高四十丈,不知比这如何?”
王冀道:“北魏匠人好宏丽,后周营造尚简朴。你看这塔砖缝里嵌的铜铃……”
“十三枫”有的去藏经阁阅览佛经、有的去大雄宝殿礼佛、有的又溜出山门去买茶点……唯独王冀、张嫣二人登至佛塔第十三层。待推开顶层木门,忽有云气扑面,恍如《山海经》所言蓬莱之境。
张嫣伸手截断一缕流云,引经据典道:“这倒应了郭璞《游仙诗》‘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忽见王冀若有所思,便问道:“冤家可是要填词?”
王冀随即开口吟出了一首《满庭芳》:
“小径清幽,高台叠翠,北天雾霭蒸腾。
衔枝燕子,来去总频仍。
欲将苍穹染墨,借一晚、料峭西风。
却又怕,明朝花落,无处觅舟乘。
岁华多静寂,人间孤塔,杳自无声。
漫消磨,点燃半缕迷蒙。
想是寻常心事,拨不动、锦瑟琴筝。
思昨夜,圆缺几度,还照旧窗棱。”
张嫣口中呢喃着王冀那“欲将苍穹染墨”一句,噗嗤笑道:“当年曹子建若有这般狂气,七步诗怕要烧穿铜雀台。”
“好一句‘还照旧窗棱’!颇有‘光阴似幻’之感叹。”浑厚嗓音自楼梯口传来。一灰衣僧人扶着斑竹杖现身,那僧人向王冀行礼道:“老衲释延富!闻公子词笔沧桑,倒比塔角风铃更醒神。可愿移步禅房,与老衲品茶,并演绎‘橘中之戏’?”
只说那王冀穿越之前便博览群书,自然知晓“橘中之戏”指的是象棋——这一称呼是源自唐代牛僧孺所著之《玄怪录》:巴邛人剖橘见二老叟对弈,称“橘中之乐”,后世遂以“橘中戏”代指象棋。王冀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塔内禅房,茶釜氤氲蒸腾,棋盘已然摆上。王冀品了一口茶,一边与释延富对弈,一边问道:“大师法号‘延富’,不知与释延寿法师可是师承同门?”
释延富道:“公子所言不错,那释延寿正是老衲师兄。”
王冀问道:“久闻释延寿法师乃是一代武学宗师。想必大师也是……”
未等王冀说完,释延富便朗声大笑,而后平淡说道:“老衲不会武功。释延寿是老衲佛学的师兄,而非武学的师兄。释延寿以武学证心,老衲却以棋艺参禅!”
说话间,王冀恍然发觉,这第一盘棋,自己已然输了——不知不觉间,释延富已布成了“铁门栓”。
释延富旋即摆好棋盘,开第二局。王冀看得出来,这位僧人棋瘾异乎寻常。王冀于穿越前便经常观看胡荣华、王天一、郑惟桐等人的对局棋谱;因而这第二局,王冀布局伊始,便走出了胡荣华的“沿河十八打”。
“哎呀!王公子不仅词笔高妙,棋艺更是精湛啊!”释延富虽然守住了“沿河十八打”的“谱招”,可是面对一千余年后象棋特级大师胡荣华的绝妙招法,释延富还是丢了一“象”、一“马”、两“卒”,劣势已现。
然而王冀的心思并不在棋上,又下了五个回合,释延富便扭转了颓势。王冀问道:“不知那释延寿大师,是何样人物?”
释延富悠然言道:
“释延寿师兄俗家姓王,与施主还是本家。其人自幼文武双全,曾在吴越国任库吏及镇将。却说有一日,师兄用官钱买放生命,论罪当死。临刑之时,钱俶使人察之,见师兄面不改色,遂命释之。
经此一事,师兄顿悟世事无常,便随家师——也就是德韶禅师学习禅法,终有所感悟,朝晚施食鬼神,诵读法华,每天百八件佛事,勤修净业。
师兄悟得佛理之后,武学造诣也是一日千里,二十年前打遍天下无敌手。十五年前与道家高人张季文比武,二人大战三天三夜仍难分胜负,师兄遂与张季文成为挚友。
然则,江山代有才人出!七年之前,赵官家尚未龙兴,寻到师兄与之比武,二人亦不分胜负。又听闻五年之前,江湖中有一神秘高手凭空出世,名唤慕容龙城,传说张季文道长曾与那慕容龙城比武,仅仅五招,便败在慕容龙城的‘斗转星移’之下……自此,师兄释延寿、张季文道长、赵官家这三者并驾齐驱的‘天下第一’之名,终归慕容公子所有。”
王冀疑惑道:“既然慕容世家的武学如此高深莫测,难道慕容龙城之父祖,未曾与释延寿禅师、张季文道长比试过武艺吗?”
未等释延富答话,张嫣言道:“冤家有所不知,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慕容世家’。慕容龙城初出江湖之前,谁也没听说过什么‘姑苏慕容氏’、‘大燕皇族后裔’云云。还是在张季文道长五招落败之后,慕容龙城方才名声鹊起,而其父祖是谁、其本人是何来历,皆无可稽考,只是慕容龙城在江湖中自述为‘大燕皇族’后裔罢了;而那姑苏的毓秀山庄,也是慕容龙城成名后一手创建。”
“也就是说,慕容龙城那斗转星移的绝技,究竟师承何人,也无从考证了?”王冀问道。
释延富插话道:“老衲虽不是江湖中人,却曾听师兄提及,那赵官家的《指玄神功》,便是从陈抟真人的《指玄篇》中演化而来。陈抟真人不会武功,赵官家却可从其所著之书中参悟出内功心法,可见天资聪颖;想必那慕容龙城也当如是。”
说话之间,王冀对弈又输一局,便笑言道:“大师棋艺精湛,亦是天资聪颖!”
释延富道:“不瞒施主,老衲从不精研什么棋谱;与人对弈之时,但知心之所致、向死而生而已。”
正下棋说话之间,塔下忽传来囚车铁链声。王冀放下棋子,步至窗边倚窗望去,见商又殃鞭打着抗税的农人,且有一白发老妪跪地哭喊“青天大老爷”,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洇出血痕。
“唉!”王冀轻叹一声:“商鞅‘驭民五术’荼毒千年,竟让百姓自跪成瘾!”
释延富走出“急进中兵”,对王冀说道:“公子过激了。秦皇汉武虽行苛政,终归天下一统……”
“天下一统,于百姓有何好处?”王冀反问,复又回到棋盘之前,“跳马”欲踩对方“中炮”。
“若非一统,则诸侯互相攻伐,更让生灵涂炭啊……”释延富说道。
“禅师所言,怕是‘倒果为因’!诸侯互相攻伐,皆因想要成就一统天下的所谓‘千秋伟业’、满足一己私欲罢了!汉武帝击匈奴,致‘天下户口减半’;隋炀帝修运河,令‘骸骨相望于道’……这般‘一统’,与豺狼分食羔羊何异?《商君书·弱民》所谓‘国强则民弱’,实是‘民弱则君肥’!”
释延富闻王冀之言,忽来了兴致,对王冀道:“贫僧冒昧,请公子详解这‘驭民五术’。”
“始皇收天下兵铸金人,汉武盐铁专营禁民铸器……断百姓手足,弱民一也!唐时两税法‘钱重物轻’,‘周元通宝’薄如蝉翼……钱贱伤民,贫民二也!隋炀征百万民夫修运河,南汉刘鋹上月强征壮丁开凿放生池——疲民三也!说道‘其四’,便是‘辱民之术’!秦始皇黥儒为‘人彘’,汉武帝设‘腹诽罪’……碾碎膝盖,方显帝王巍峨!”
释延富忽问:“那‘愚民之术’又当何解?”
“问得好!程邈在云阳狱创隶书,本为速录囚供;许慎《说文解字》释‘灋’字从廌从去……文字生于刑狱,典籍成于牢笼!”
言至于此,王冀放下棋子,猛然指向塔下跪拜的香客:“再看这些诵《孝经》的愚民,可曾悟透‘资于事父以事君’,正是商鞅‘壹民之术’的变种!”
释延富问王冀道:“依公子之见,子女跪父母亦是不该?”
“当然不该!《墨子》尚言‘兼爱’,怎不见道观供着‘平等天尊’?”他又指塔下哭泣的孩童:“那孩子若自幼学‘众生平等’,怎会任衙役鞭笞其父?”
释延寿漠然说道:“可这孝道……总归是人伦啊!”
“人伦?舜帝跪瞽叟,反助其纵火焚仓;郭巨埋儿奉母,竟列入《二十四孝》……这般血淋淋的‘孝’,与商鞅‘辱民之术’同根同源!自婴孩抓周、跪到坟前哭丧,这层层屈膝,不正是帝王将相驯化羔羊的缰绳?”
释延富忽叹:“秦法严苛,总不及儒家仁厚。”
“儒家仁厚?”王冀冷笑道:“孔子诛少正卯时,可曾念过‘仁者爱人’?董仲舒‘天人三策’独尊儒术,与李斯‘焚书议’异曲同工……儒法合流,便是给囚笼裹上锦绣!敢问大师,这《论语》之中,‘君君臣臣’四字浸透多少血?与商鞅‘劓鼻刖足’有何二样?”
释延富道:“依公子说,自秦以降……”
“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是贼也!秦修长城,累死多少徭役征夫?汉击匈奴,穷兵黩武!哪个不是盗跖之徒?黄巢诗云‘冲天香阵透长安’,这‘香阵’尽是饿殍骨血!”
释延富低声说道:“公子慎言!”
“还要怎的慎?”王冀说道:“我们总说蛮夷‘茹毛饮血’,真正茹毛饮血的,是我们汉人——汉人历来是‘茹黎庶毛发,饮小民之血’!”
释延富闻言,骤然问道:“公子说‘茹黎庶毛发’,可我汉人终究是史笔未曾中断……”
王冀苦笑道:“蔡伦改进造纸术是为誊录囚册,太史公写游侠列传是为谏武帝禁侠。史笔从不在云端,而是在血污泥淖里!”
释延富道:“然则,若无史册,后人何以知武王伐纣?”
“汴河纤夫肩上绳痕,比《尚书》更懂何为‘吊民伐罪’!且听窗外老人的哀嚎声……石虎修华林苑时这般响过,秦始皇筑长城时这般响过,与今时何异?”
塔下忽又传来醉汉呕声,混着妓馆琵琶。王冀笑道:“这才是真史!《汉书》载‘元狩四年天下马匹尽征’,可曾写老农徒步耕田磨烂的草鞋?班固写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可曾记述荒野间冻毙的民夫?”
释延富道:“然则董狐直笔……”
“晋灵公尸首早烂,赵盾‘弑与未弑’干今人何事?天下大旱之时,寡妇典尽衣裳纳粮,抱着饿死的幼女投井……这等惨事可曾入过‘直笔’?”
释延富忽问:“公子若执史笔,当如何记当世?”
“不记!”王冀说道:“记什么?记赵官家黄袍加身时的祥云?不如记南汉都城冻毙的流民手中握着半块炊饼!”
释延富望向塔下粥棚,感叹到:“这些领粥的孤老,的确与史册无缘……”
“所以史册该烧!”王冀正色言道:“舜帝躬耕历山的典故,怎及老农掌中茧纹真实?孔庙祭祀的冷猪肉,怎比屠户案头热气真切?您看这夕阳,可曾因未入史册减了半分光芒?”
释延富似有所悟:“公子是说……”
“黎庶安享自由,便是煌煌青史!我若执笔,当记粮商斗斛里的霉米,录妓馆胭脂中的血泪!”
话音刚落,汴河忽传来渔歌,混着暖阳漫入禅房。王冀执棋而笑:“听这渔歌,从姜太公渭水垂钓时便这般唱,唱破多少‘青史留名’的虚妄!”
释延富朗声笑道:“与王公子论史,真真是受益匪浅!来来来……公子且看贫僧这局‘屏风马’……”
二人又对弈几局,王冀败多胜少;“十三枫”却爬上塔来,问张嫣几时离去。张嫣见王冀与释延富兴致未消,便打发了弟子们先回曹府,自己则是陪着王冀。时至正午,有小沙弥为塔上三人端来斋饭,释延富道:“请恕老衲不敢破戒,只敢用素斋招待二位施主……”
王冀笑道:“出家之人,理应如此。”
释延富道:“施主着相了,老衲不敢破戒,乃是修为不够。老衲的释延寿师兄,正可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张嫣闻言,愕然问道:“什么?释延寿大师竟然喝酒吃肉?”
释延富道:“正是如此!昔年维摩诘居士宴坐丈室,示现病相,天子散花不着其身,何曾拘于沙门威仪?《维摩诘经》有云‘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延寿师兄早证无我相,虽现世谛之表,实契般若之宗。”
张嫣道:“佛门五戒首戒杀生,次戒偷盗、淫邪、妄语、饮酒,岂能因修为高深便废根本?”
释延富笑道:“施主看那汴河之沙,有棱角者沉于水底,圆融者随波逐流。昔者须菩提宴坐林中,帝释天散花赞叹,尊者却道‘此非真供养’。何也?《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延寿师兄饮啄自在,恰似羚羊挂角,不落行迹。”
张嫣追问道:“若如此说,持戒反成障碍?”
释延富道:“善哉此问!昔年六祖舂米八月,腰石踏碓,五祖问‘米熟也未’,答曰‘米熟久矣,犹欠筛在’。持戒如筛米,初时必去糠秕,待得白米现前,筛亦可舍。《大智度论》载文殊菩萨于酒肆说法,度五百醉汉,岂因酒器染污智剑?”
张嫣仍不解:“既舍戒律,何以别于俗人?”
释延富道:“昔有屠夫拜谒马祖,问‘杀生造业可能成佛否’,马祖掷刀于地道‘佛在汝手’。施主可见《华严经》中善财童子五十三参,有持戒比丘,亦有裸形外道。延寿师兄正如无著菩萨夜睹月光三昧,虽食人间烟火,心如寒潭印月。”
王冀插话对张嫣道:“此所谓‘不持戒时方真持’!”
释延富道:“王公子已得三昧!昔年世尊拈花,迦叶破颜,正法眼藏不在戒相。《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延寿师兄早得定慧等持,虽现饮酒啖肉相,实则‘终日吃饭未曾咬破一粒米,终日穿衣未曾挂着一条丝’。”
张嫣再问:“出家人若有效仿者当如何?”
释延富正色道:“不可!不可!昔有鹦鹉学舌‘一切皆空’,饿七日而亡。《大般涅槃经》譬喻婴儿不可食酥,龙树菩萨《中论》警示‘执空比执有更毒’。除延寿师兄这般已破我法二执者,余者若效颦,恰如飞蛾赴火。”
王冀复对张嫣说道:“此乃‘戒律如舟筏,到岸当舍’!”
释延富微笑道:“善哉!王冀公子确非俗人!《法华经》火宅喻中,诸子贪恋玩具不肯离险,佛陀以羊车鹿车牛车诱之。延寿师兄已乘大白牛车出三界,而我等尚在火宅中挣扎,岂敢妄弃手中羊车?”
张嫣合十道:“感谢大师开示……”
释延富道:“女施主何必过谦?依老衲观之,尊夫王冀公子之修为,已不在释延寿之下。女施主若有疑惑,请教王公子便可。”
只说王冀与释延富对弈至傍晚,张嫣已有困意,便问释延富道:“不知贵寺可否行个方便,容我夫妇借宿一宵?”
释延富道:“贫僧求之不得!”遂将王冀、张嫣二人引至东禅院客房。
进客房后,张嫣却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便与王冀闲谈。谈及与释延富“论史”之时,王冀言道:“娘子可知,为夫穿越而来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张嫣摇了摇头。
王冀笑道:“为夫在那千余年后的尘寰里,亦是‘公门中人’,在衙门里做一刀笔小吏……”
张嫣笑道:“原来冤家有功名在身?”
王冀笑道:“千余年之后,不叫功名,叫做‘编制’……”
张嫣道:“冤家一定是心系百姓的廉吏!”
王冀笑道:“为夫穿越之前,那素心斋附近的燃灯佛塔依旧傲立于世。衙门修葺宝塔之后,上宪便要我做一篇词赋,歌咏‘盛世’……娘子,你想看看为夫写的是什么吗?”
张嫣点了点头。
王冀取来笔墨纸砚,挥毫泼墨,穿越而来之前所作的《燃灯赋》跃然纸上:
“《燃灯赋》
千年河畔,望断三途;孤塔凄清,消磨寒暑。
塔下吟般若,庙中拜孔丘;举杯邀李杜,寻章做腐儒。
今朝重栽庭前树,明日旧桃换新柳。
遍览千年史册,不见水殿龙舟,天子成功业,百姓成枯骨。
朱门辕门添福禄,哪有衣食归黎庶?
厉王止谤,歌咏太平盛世、阻了忠良言路;
土木磅礴,浪费多少银钱、肥了赃官硕鼠。
春色满园,萧疏满目:
商无官不安,官无商不富,
水阔无帆影,天高无鸟宿,
孔子不仁,如来不渡;
庭轩如宫阙,夜色似秦淮,
雕栏玉砌,凝眸回顾;
便思陈后主,一曲清平误。
大成殿里多魑魅,却说名岂文章著;
南柯一梦总虚无,忍将此身做孤注。
登高而望庙塔影,也问菩萨悲或怒,
淡看风来水悠悠,许是屈原思量处!
浅斟低唱自沉吟,愿学周公再吐哺,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河山私国主?
且寄着浮生志未消,任由他沧海归一粟;
夜影独酌云与月,花魂化作尘和土;
勾栏瓦舍非故乡,浪荡疾舟是前路。”
词赋写罢,待张嫣阅完,王冀便在薛涛笺上留下落款,将这纸《燃灯赋》折成纸鸾,掷出了云窗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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