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人的方言很奇妙,“灌鱼”便是其中的一句。 星期天一早,我们同学一行四人肩扛手提,风风火火赶往学校山坡下面那条水沟。我们要去灌鱼! 领头的同学叫黎应安,他有灌鱼经验,听他说从小就在自家门前水沟里灌鱼,其他两位也有此经历,我是第一次加入这类玩儿,在这之前只是耳闻而已。昨天傍晚一听黎应安邀请我今天去跟他们几个同学“灌鱼”,我便爽快答应参加这次活动。 我们同学来这所学校念高中,大都是家离学校比较远,每到星期天,就有不少同学干脆不回家,呆在学校里,或看看书或打打球,有的到街上去转转。而“灌鱼”,据说是一种别有情趣的事。 黎应安走在前头,他肩扛一把铁铲,铲柄一头吊着一只晃来晃去的铁桶。铁铲是学校的,昨天下午我们班去挖甘蔗坑收工回来后,黎应安就把铁铲拿回宿舍收好,今天可然派上用场。我们几个不是拎桶就是扛着锄头,紧随其后。 到了坡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田野,一条两边长满青草芦苇弯弯曲曲的水沟,似条绿色的带子伸向远方。水沟流经的地方,不时出现一个又一个因大水冲刷而形成的水坑和水洼地,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像个大水缸或小破船,有的状似游泳池。黎应安带着我们往下游走去,边走边察看各个水坑,寻觅滔鱼点。目之所及,眼前所有的水坑似乎都有人光顾了,露出被踩踏、被挖得乱七八槽的痕迹。可以肯定,这里应该有人刚刚光顾过,坑的鱼虾早被一扫而光了。可越往下走,水坑和水洼地变得越大,水流更湍急。黎应安站在沟边驻足良久,摇摇头后又点点头,猛一转身,带着我们拐向另一条水沟,顺着沟边朝上游走去。这条沟比先前那条小了不少,仍有两拳头厚的浊水正欢快流淌着。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黎应安在一汪浅黄浅黄的水坑边停了下来,这个水坑细细长长,两边几乎被水草遮盖。黎应安走下去,在水坑边巡查了一会儿,突然将肩上水桶铁铲往水面一扔,说: “行,就选这里。”他低头看了看坑囗说,“上游来水不少,要完成这次灌鱼行动,我们必须先去封堵上游来水,坑口这里立刻挖深拓宽。行,就这么定了,赶快动手!”说罢,指着水坑出水口处对我说: “你下去,用我带来这把铁铲负责挖深拓宽坑口外边这条水沟,挖得越深越大就越好,好让这坑里的水尽可能多一点排出去。我们几个到上游去封堵各处水流,还要在主溪道上筑几道拦水坝拦住来水。”说完,从我手要过锄头带着他俩离开。 我按黎应安交待,拿起铁铲立刻忙起来。 约半个多小时后,黎应安他们回到我身边,我也挖深拓宽了坑前这条水沟,坑里的水正往下奔涌流去,一下子就下降了有半尺来深。黎应安看了看说: “坑里的水流得差不多了,你们几个到沟两边去挖大块泥巴,我负责封堵出水口,快!”。我们几个立即上前挖泥块,然后丢向坑口处,黎应安一个人站在那里,只见他眼疾手快,左右开弓接住泥块,又一一丢到脚下快速垒叠......很快,坑口处就形成了一道弧状泥土墙,待到这道泥土墙高出水面半尺左右时,黎应安才停下。 “行喽,开始灌鱼!”黎应安打了个响指,冲上前拿过一只铁桶,率先跳到坑口,快速舀水,倒到泥墙外。 我们也一拥而上,四只水桶几乎同时舀水又同时向外倾倒,犹如一台大型水泵在抽水,汹涌的水流很快就注满了眼前我刚刚挖好了的那条水沟,正哗啦啦向下流去。 坑里的水迅速下降,不到半个小时,又下降了两尺多深。 我们四个人此刻也都气喘吁吁,不得不坐到沟边草地上休息。喘气还没平息,黎应安就催促大家: “快点舀,我们一定要赶在上游几处拦水坝溃坝之前结束这次灌鱼行动。”又一阵忙碌,再次休息片刻后,黎应安将我们分为两个组轮流舀水,不久,又改为一人单独舀水,因为水位越往下降,地方就越狭窄,水洼里的水离出水囗处也越来越远,每舀一桶水就格外地费力,好在几个人轮流休息又轮流舀水,舀水进度并没有太慢。 终于,看见几条鱼在浅水里挣扎游动。黎应安提着桶走进去,手一抓,就抓住了一条,然后把它丢进桶里。我们仨也丢掉水桶赶忙去抓鱼,我伸手去抓住一条塘角鱼,刚提上来,便倏地滑掉,我立即扑上去,双手紧紧抓牢,谁料鱼猛一挣扎,我顿觉掌心穿心般疼痛,本能地松开双手,鱼儿趁机跑掉了。我一看掌心,已经沁出鲜血了,原来刚刚被鱼刺狠狠地刺了一下。只见黎应安不慌不忙,走过去用手轻轻一抚再轻轻一托起,这条鱼就乖乖地呆在他掌心里了,只见他手一扬,鱼儿不偏不倚飞进了铁桶里。突然,黎应安放弃抓鱼,转身又拿水桶不停地舀水。可然,坑里的水越来越少,我们几个抓鱼也更加得心应手。 一会儿,上游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黎应安告诉我们说一定是上游那几个挡水坝溃坝了。本来坑里还有些鱼虾没有抓到,大水来了,我们只好放弃,收队回学校。 总共抓到五条塘角鱼和两条巴掌大的鲤鱼以及一条大拇指粗的黄鳝,还有几条小鱼小虾,面对这一战果,我们几个欢欣雀跃,黎应安却说这次灌鱼只能算是一次小小的收获。 而我,此时早忘了掌心疼痛,终于体会到“灌鱼”是什么回事了:用铁桶脸盘一类工具舀干深坑或洼地里的水,便于抓到鱼! 师范毕业,我留校工作,头一年,被派往农场负责看守。农场新办,又值冬季,没有什么农作物可守的,场部这里也仅有两排茅草屋,里面除了课桌椅和床架,就是一堆农具,久不久有几只老鼠光顾,发现没什么油水,转了一圈就跑了。每天我除了到农场甘蔗地红薯地四下转悠,久久不久到水井旁一块新开垦的菜地捣鼓种点青菜外,等于无所事事。 场部山下有一条水沟,沿途有好多个水坑,正值冬季,水沟上游已无来水了,不过沟里的这些水坑大都还没有干涸,有不少仍满盈盈,水源应该是从山边丛林那儿浸透下来的。 我去观察了几回,也不确定这些水坑里到底有没有鱼,不过有一点我敢确定,这地方应该很久不曾有人来此灌鱼。 我决定到这些水坑里灌鱼,试一试运气。我才不管沟里有荆棘有水草或且是死耗子死猫和毒蛇! 吃完早餐后我便扛着锄头手拎水桶,直奔这条水沟。我先从最上游开始,水沟到这里被一条小路隔开,往上是一片刚收割不久已干涸了的稻田,再往上,水沟就消逝了。 我转头往下走,在小路下方不远处,选一只小水坑开始灌鱼,没费多大的力气就舀干水,最后既然收获两条塘角鱼。初次尝试,小收获,令我很高兴,至少这两条鱼让我晚餐有鱼送饭了。我顾不上休息,往下走了一百多米远,见一个长约四米多三米宽的水坑,坑里不时有气泡冒出水面,我不加思索,上前就动手忙开来。不知休息了多少回,水坑渐渐见底了,我兴冲冲走进里面,双手伸进一堆草丛里胡乱模了起来,突然,一条锄头柄大黑黝黝的大蛇“嗖”地一下从我眼前草丛那一头跃出水面,箭一般窜进旁边的树林里。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跳上岸,找来一根木棍,在水草上面来回击打了好几下,紧接着又跳到沟边树林,里里外外捣鼓一会儿,哪还见蛇踪迹?于是才战战兢兢拿过水桶继续舀水。直到坑里的水舀干可以看见到浮泥后,我才小心翼翼上前用木棍拨开水草开始抓鱼。 当我提着差不多有三斤重的鱼回到场部后,还心有余悸,老想着那条黑蛇,应该是条毒蛇,刚才如果不小心彼它咬到,那真的交待在沟边了。过后一个月,我再也不敢去灌鱼了,直到有一天,同事苏干事来到农场,我把这次经历讲给他听,苏干事啧啧嘴说: “那一定是一条大水蛇,也有可能是一条眼镜王蛇,眼镜王蛇好啊,味道杠杠的,比你打几斤鱼都强。你害怕就先备根木棍,灌鱼之前击打一下水面和四周围,水快干时再击打一下,真的遇见蛇,你就给它一棍子,你不吃拿回学校给我,过后我拿一壶巴蕉酒奖赏你。” 不知是苏干事的话让我放心或是我觉得日子闷得慌,一个月后,我又下到山下水沟里灌鱼。 以后几次,我再也没有碰到蛇了,不过再往下,遇到的都是大水坑和水潭,一个比一个大,水也更深了。凭我一已之力,我只能放弃灌鱼打算。 休息了一段时间,又观察了两回,我决心拼一下:选一个十多米长的水坑为灌鱼目标! 我之所以选这个水坑来灌鱼,一是这里水不算很深,水坑细长而弯曲,中间隐约出现一道泥巴墙痕迹,可能是两个水坑连在一块,以前一定有人曾经在此灌过鱼;二是此地视野开阔,周围都是农田,前后百米内仅有这么一个水坑,不用穿山沟和草丛,更令我心痒的是,坑里久不久有一条鱼儿跃出水面,仿佛在向我示威! 那天早上我早早起床做饭吃,便开始行动。 水坑像个孤岛,上游早就没有了来水补充了,我不必担心溃坝那种事。早上几个小时我大都站在水里不停地往外舀水,但是坑里的水才下降还不到半尺深,而我此时不仅气喘吁吁,还感觉到腰酸手脚麻木,再舀一会儿,我难以为继,不得不坐下来休息。 灌鱼,原来是一件挺费力的苦差事啊。 中午,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场部,心想这硬骨头恐怕自已一个人啃不动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身不由已,又赶往昨天这个水坑。还没有走到水坑边,一只硕大的水鸟忽然扑棱棱从水坑那一头腾空而起,扇动着翅膀直冲苍穹。这生灵一定是闻到鱼腥味了,所以也赶过来想分一杯羹。 水鸟飞走了,水坑四周一片寂静,坑里的水不增不减,保持着昨天中午我离开时的原样。 我又一次跃进水中舀水。这一天我也只坚持到中午,又饿又乏,只好赶紧回场部填饱肚子再说。 第三天,奋战了一个多小时,水坑里那道泥巴墙轮廓终于露出水面了,再舀一会儿,泥墙就露有一指高,我立即上前用泥巴封堵加高这道“墙”,采取“分割”处理:留后面那个坑,先把前面这个舀干!约半个小时后,日渐当头,脚下这个坑总算露出石头和泥巴,鱼们在浅水里四下逃窜,我顾不上休息,一股作气,直到脚下这片深水区的水快舀干时才停下来。 我在水坑边上挖了个水桶大的深坑,里面放了少许水,才开始抓鱼。失去了水的鱼儿,等于笼子里面的鸡鸭,我毫不费力,上前一抓一个准,见桶里多了,就把它们倒到我刚挖好的那个深坑里。抓完这个坑的鱼,我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战斗,我先挖开中间那堵泥巴墙,让水流到前面这个坑里,一会儿待水流差不多了,我便又封堵好,在泥巴墙上还加了不少草皮,这才开始舀水,后半部这个水坑的水比前半部少了许多,用不到半个小时,就舀干了。我顾不上休息,忙着在坑里四处抓鱼。 这次灌鱼,历时三天,感觉很累时,就曾想放弃,最后总算坚持下来了。收获也颇丰,有鲤鱼草鱼泥鳅黄鳝,更多的是塘角鱼,两个坑所得的鱼加起来足足有大半桶。转天,我送几条塘角鱼给苏干事。 两年后我调到乡下一所中学任干事。学校有几个和我一样未婚青年男老师,星期天,我们有时组织外出打篮球,有时集中到我宿舍来打打扑克或喝点小酒,以此打发一个星期天。 有一天周未放学后我向他们提出明天去灌鱼,换换玩法儿。 一说到灌鱼,个个都兴奋,但问题是上哪去灌鱼?现在已进入冬季了,哪有地方灌鱼?学校周围所有的水沟水坑连水潭,差不多都被学生们舀了两三回了,别说鱼,怕是一只泥鳅都难以寻觅到。 我提议去水库那边灌鱼。不久前我跟师生们去到那一带打柴,发现深沟里那条水溪的水仍在涓涓流动,久不久还出现一个个水坑,这些水坑里应该是有鱼的。 第二天早上,我们几个小伙子带上水桶锄头,向水库那条山沟进发。 我们很快找到一个较大的水坑,没费什么周折,就堵住那点涓涓来水。 水坑往里倾斜,一开始舀水就感觉很吃力,没玩过灌鱼的几个老师们才舀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吃不消了,全都跑到沟上树下休息。有一个看着水草树叶覆盖平静的水面说: “这种地方不会有什么鱼的,还是回去算了,顺便去集市上买点东西打打牙祭。”我边舀水边鼓励他们: “有没有鱼,舀干水再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轻易放弃!”他们见我坚持,休息了一会儿又回到水中拿起桶跟我舀起水来。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水终于被舀得差不多干了,石头旁、低洼处到处都是活崩乱跳的鱼虾,几个老师见了,无心再舀水,蜂拥而上忙着去抓鱼抓虾。 这一次灌鱼,不仅收获了不少鱼虾,还有一种通体雪白、小手指般大的鱼儿,过后才知道这叫“实心鱼”,只生长在水流清澈沟溪中,可然拿来生焖或煎炸,味道异常鲜美。几个老师经过这次灌鱼经历,兴奋不已,盼着星期天到来,可惜去了几次,这条山沟几个水坑均被我们一扫而光。 一年暑假,我带上我几个妹妺到离家不远山下水沟里灌鱼,我想也让她们体会体会灌鱼经历和乐趣。 正值七月中旬,上午的阳光就格外灼人,我们兄妹几个不管不顾走向目的地。十多天前下了一场暴雨,这些天却又艳阳高照,不少小水沟里的水一下都断流了,我带着妹们直接走到山沟下一处水洼边上才停下来。这个水坑是我跑了好几回才认定下的,它是此处唯一个大水坑,上次洪水时,大水还漫过这一带,一直淹没到两边几块靠近沟边的农田。此时洪水早已退去,只留下这一池浑黄的死水。水坑边上,水草蓬勃,两边是一块块稻田,这些稻田此时也没有多少水渗漏到沟里来了。今天到这里灌鱼,我也猜不准这个水坑里到底有没有鱼,就权当带着妺们来感受一回灌鱼是啥滋味的吧。 开始,几个妹妹兴趣高涨,个个不遗余力拿水桶脸盘舀水,刚过不久,个个像斗败的公鸡,气喘吁吁立在一边显得有气无力。 我给她们打气,并以身作则,不停地舀水。她们休息了一下,这才挥动手中水桶脸盘继续舀水,可惜不到五分钟又停下来,我只能再次鼓励,但是作用有限,再坚持了一会儿,小妹就想走人,噘着嘴说:“原来灌鱼是这么辛苦呃!天气又这么热,谁受得了?回家!”我忙说:“不怕不怕,累了先休息,休息一下再舀,半途而废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保证会让你们抓到好多好多鱼的。”为证明我的话非虚,说完后拿起笸箩进到水里捞了一下,这一捞,还真的捞到一条巴掌大的鲤鱼。几个妹一见,眼睛放亮,挤上来用手不停又模又看,嘴里不停地叫好。小妹抢过笸箩,也要到水里去捞鱼。我急忙阻止她,告诉妹们,水还很多,不能进去惊扰了鱼儿,否则它们更慌乱,有可能跟着舀水舀到外面去的。 几个妺总算按我说的,重新回到水坑里继续舀水,渐渐地,坑里的水只剩一尺来深了,几条鱼游动鱼鳍不时清晰显见,几个妹早按奈不住,纷纷丢掉手中舀鱼工具上前去抓鱼。我由着她们闹,自已一个人一下一下挥动着铁桶继续舀水。 回家路上,大妹和小妹一人在一头提着小半桶鱼虾走在前面,几个妹妹笑逐颜开,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忘了烈日当头照,忘了劳累,也忘了每个人身上的衣服连同头发、脸颊上均沾满了泥水,穿过弯弯绕绕的田埂,沉醉在刚刚抓鱼那种欢快场景中。 我渐渐落在后面,感觉全身疲软,心想以后可不敢这么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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