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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风流》
第二十七章
1994年市纪委换届时，市廉政办刘主任调到灌口县任纪委书记，干部管理室副主任陈光宗调到市廉政办当主任。市纪委分管廉政办的常委马道远是个太极高手，干工作的风格就是推来推去，自己不干事，不承担责任，而廉政办副主任江波也是一个什么事不干、什么事也不能干的人，只会牛皮哄哄、夸夸其谈，陈光宗就要求领导，将一位和他一起在干部管理室的积极肯干的年青同志也调到廉政办。1996年年底，这名年青同志调到另一科室任副主任，陈光宗又找领导，说将岳海调走，以后廉政办的工作没法开展，领导就对他说：“全委科级干部，你点谁我调谁。”陈光宗就点了淮海。淮海不想去，他知道陈光宗对人要求太严，严得近乎苛刻，据说年轻同志感冒、腹泻他都不给病假，他们又是战友，为了避嫌，对淮海要求只有更严，而且他在二室就要提副主任了，而廉政办已经有副主任；但淮海又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于是同意了。
元旦春节是廉政办工作最忙的时候，人们在此时大吃大喝、以送年货的名义送礼、以拜年的名义行贿、借为儿女操办婚事之机收受财礼等等，都属于廉政办查禁的范围，今年又增加了一项工作，并且作为重中之重，就是“查禁使用代币购物卡券”。所谓“代币购物卡券”，就是银行或商家发行的有一定币值的“购物券”、“信用卡”、“礼宾卡”等代币卡券，以前每到春节，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搞福利，发100个鸡蛋、10斤鱼、4瓶酒、一罐煤气，人们用自行车往家里拖，忙得不亦乐乎，不小心篮子掉到地上，鸡蛋全砸了，现在用这种代币票券不是方便吗，却为什么要禁止呢？原来这种东西虽然方便了人们购物，但也方便了行贿，现在各地都在京城、省城设立办事处，到了春节，就用汽车往有关部门拖大米、苹果、烟酒等土特产，使用代币票券后，拎着一只小包，出入机关大院，就把事办了，这助长了不正之风。
记得去年春节过后，阜城县刚上任的县委书记“孙大肚子”，主动将春节期间收受的代币票券上缴市纪委，有很多张，共200余万元，阜城还是黄海地区的贫困县，一时间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有一次，淮海和该县副书记在一起吃饭，这个副书记也是淮海的战友。淮海问他：“‘孙大肚子’过一个年上缴200万，你打个对折总有100万吧？”他说：“没有，他是老板，有使用干部的决定权，我还赶不上组织部长呢。”他过去曾是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熟悉这里面的行情。淮海又问：“那组织部长总该有100万吧？”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你去问他吧。”
去年春节过后，市纪委曾收到一封《人民来信》，反映板桥区第二建筑公司给区委、区政府两套班子领导送代币购物卡，书记、区长两千元，其他人1000元。淮海和孟心洁去调查，建筑公司老板死活不承认，说公司里笔笔开支都有账，你们可以去查账，最后他不耐烦了，说：“我和你们实说了吧，我是给他们送了，但你们让我作证不可能，如果有人调查你们书记的问题，你们肯作证吗？”他们直接找区委书记谈话，区委书记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退掉就是了。”
市廉政办从人行、财政、审计、工商、地税、商贸、药监等部门抽调人员，组成4个小组，到市区商场检查使用代币购物卡券情况。一天，淮海带领一个小组，来到人民商场，分头在各楼层转悠，没有发现有人使用代币购物卡券。他和药监局纪检组的小王到三楼服装部坐下来休息，在不远处有3人在选衣服，淮海认识其中一个男的是商场老总，原是黄海商校物价专业班的学生。小王用嘴朝那边努努，问淮海：“那个在试衣服的女士你认识吗？”
淮海不认识。
小王说：“她是我们药监局稽查处副处长，她的先生就是市委副秘书长黄建刚。你知道她身边那个女人是谁吗？是我们局旁边的美容院的老板娘。秘书长夫人挑衣服，老板娘负责买单。我们在这里是查不出使用代币购物卡的，现在都用这种方式行贿啦。”
只见秘书长夫人，从试衣间里出出进进，衣服换了又换，没有满意的，商场老总又领着她们到另外柜上去了。
淮海来到商场总经理室，叫人去把老总找来。老总见到淮海，说：“老师来啦，凌秘书长刚走，黄秘书长的夫人又来，我在下面陪她们的。”
淮海向他通报了在商场访查的结果，叫他注意，千万不要碰这根“高压线”。他说：“请放心，任何人的话可以不听，老师的话不敢不听。我们商场从来不用代币购物卡。”
晚上，胥晓军来到淮海家中，拎着烟酒，两瓶五醍浆大曲、１条中华烟送给淮海，另有4瓶五醍浆大曲、两条中华烟送给陈光宗，叫淮海领他到陈光宗家里去。他的事淮海已听说了，在他的商场里被查出使用代币购物券。他1977年从部队退伍回来后，安排在商业大厦，当到文化体育用品部经理，去年到大厦的车站商场当总经理，车站搬迁后生意清淡，商场亏损，就在今年春节销售旺季发行代币购物券，老实人不能干鬼事，被抓住了，要罚款，还要通报，。
淮海对他说：“按我们平常的关系，这烟酒我可以收，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我就不能收了。我可以带你去陈光宗家，他肯不肯通融，就看你自己了。”
他们来到陈光宗家，淮海向陈光宗介绍：胥晓军也是我们的战友，和我一个连的，胥晓进是他哥哥。
陈光宗说：“胥晓进和我是老朋友了，他在拖拉机厂当书记时我们就认识。不过，这事不好办，你正好撞到枪口上了。”
胥晓军说：“都是老战友，你好意思处罚我？”
陈光宗说：“都是老战友，你好意思不支持我工作？”
市廉政办副主任江波，第一次与他接触，有很多人都会对他留下不错的印象，认为他豪爽、热情、够朋友，但再接触下去，这种印象很快就被颠覆，觉得他其实是个极不诚实，讲话夸大其词、言不由衷，如果你对他说，有什么事找谁帮忙没有解决，他就会拍胸脯说：“你为什么不找我？找我早给你解决了。”当真的请他帮忙时，他也会很爽快地答应，但说过就忘，从来不会去想还要兑现，为人处世如此，对待工作也是如此。他是个当大干部的材料，从当办事员起就什么具体事也不干，他的父亲曾当过地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现在市里许多领导当年提拔是他父亲考察的，他就凭着这层关系和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到时晋升，一次不落。他工作中最常惯用一句口头禅：“一竿子到底。”何为“一竿子到底”？也可以用他的话来解释，就是“这项工作就由你全权负责，我就不再过问了。”淮海到市廉政办后，他口口声声对淮海说：“市级机关干部都是从县里和乡下来的，只有你我是黄海街上从小地块长大的，又是老同学、老战友。”淮海既不是他的同学也不是他的战友，他的老同学和老战友特别多，在党校一起学习过一个星期也是老同学，全南京军区的退伍军人都是他的老战友。这次被他查出车站商场使用代币购物券的事，可让他吹破天了，就像是被他澄清了全党的风气似的。离春节还剩一周时间，机关人员都已在忙年，江波说省廉政办要在淮阴开会，听取各市汇报查禁代币卡券工作情况，他要去参加会议，叫淮海将前段工作情况写一份汇报材料。一天晚上，淮海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8时左右，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江波，他家就住在市委大院街对面，晚上常到办公室来给在美国的弟弟打电话，却又不用自己办公室电话，都是到淮海这边办公室打，今天还带着他的女儿。江波对淮海说：“小孩放假，要学电脑，你太辛苦了，休息休息，电脑让我小孩用用。”
淮海正在抓紧时间，早点把材料写好，回家休息，电脑怎么有空闲呢？但他不能扫小孩的兴——市纪委只有3台电脑，办公室两台，廉政办这一台是地税局赠送的。还是他的小姑娘自觉，用了一个小时电脑后说：“叔叔还要工作呢。”就和江波离开了。淮海将材料搞好，已过10点钟，他想把材料再修改一遍，大门口门卫来敲窗户，说北大门已关，叫离开时走南门。淮海就不再修改，将材料放到陈光宗的办公桌上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陈光宗过来对淮海说：“材料搞得还不错，速度也很快，就这样定稿，我已交给了江波。以前廉政办的文字工作都是由岳海负责，岳海搞材料，副词用得太多，有点虚，你的文字功底不错，以后室里文字工作就由你负责。昨晚加班了吧？”
陈光宗在部队时当过连部文书、营部书记，转业到市纪委后，多年在宣传教育室写文章，兼机关杂志副主编，在市纪委是一个公文高手，他自己对此也很自负，说：“这碗饭吃20多年了。”淮海到廉政办后写的第一份正式材料，能得到他的肯定，让淮海很高兴。他说：“我昨晚写到10点钟，还没有修改，就放你办公桌上了。”
陈光宗笑了起来，说：“老江今天一上班就告诉我，他昨晚和你一起加班写材料，一直写到夜里一点多钟。”
淮海说：“他8点钟带女儿来用电脑，9点钟就走了。”
陈光宗说：“江波明天要去淮阴开会，这份材料我原是叫他自己写的，合署以后他就在廉政办，这么多年材料还不会搞，我本想让他锻炼锻炼，他却又交给了你。”
下午，江波又把汇报材料交给淮海，说：“材料搞得不错，我做了一些修改。这样，你写材料辛苦了，让你出去散散心，到淮阴去旅游一趟。”
淮海说：“你叫我去开会，就说叫我去开会，不要满口人情，今天已腊月24了，哪家没事要做，还到什么淮阴去旅游？”
后来淮海才知道，省廉政办《传真电报》通知：只开一天会，各市带交通工具，不留宿。参加人员是各市纪委分管常委或廉政办主任。但分管常委马道远不肯去，他的爱人家务事什么也不问，他要忙年；主任陈光宗，廉政办大事小事，书记都找他，廉政办年底工作又多，走不开；就让江波去，但江波又推给了淮海，江波却又不告诉淮海省里要求带交通工具。在淮阴开完会后，各市的人当晚都离开了，淮海走不了，淮阴市纪委接待的同志说：“走不了就不走，客人来了还没地方住吗？”
晚上，淮海到街上溜达，走到淮阴军分区大门前，他想到了小赵，小赵的父亲以前是淮阴军分区政治部主任。1974年秋天他和小赵在军区后方医院分别，已23年，小赵1982年结婚以后，他就不再和她通信。军区后方医院于八十年代大裁军时撤销，人员安排到部队其它医院，淮阴也有一个军队的八二医院在离这里不远的淮安，小赵现在就在那里。
春节期间，淮海一家回家给父母拜年，姐姐对百灵说：“给丁丁两张卡。”杜百灵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代币购物卡券。但儿子不要，除了爷爷、外公谁的钱他都不要。淮海姐姐说：“丁丁，拿着，大姑的压岁钱不能不要。跟你爸爸一样——看你们把小孩都教迂了。”
淮海问百灵：“你今年收了多少购物券？”
百灵说：“10几张吧。”
姐姐说：“他是最少的，劳动局哪个业务科室的人没有几十张。”
百灵对淮海说：“你们纪委真是没事找事做，代币购物券能禁得了吗？”
淮海说：“是啊，我对这种做法也有怀疑。”
春节以后，纪检监察机关继续抓禁用代币卡券工作。一次，淮海到商业大厦检查，大厦一个也是他的学生的副老总对他说：“胥晓军被你们查处通报真是太冤了，他那商场才销售了多少？我告诉你吧，春节后许多人都把购物卡券拿到商场兑成现金，沈市长在我们一家就兑现10几万。你们查谁啊？”
淮海将这些情况汇报给方正清，谈了自己的看法：“代币购物券其实是一种商业信用，是市场经济高度发展的产物，就如人类社会初期商品交换规模扩大到一定程度以后产生货币一样是必然的，购物券本身并不腐败，而是我们怎样管理的问题。”
方正清说：“我们这里的代币购物券（卡）面额还不大，一般也就几百元，但各地的驻京办事处送礼的卡券面额就大得多，中央有些部门的干部过一个春节所收的卡券，能买一辆车、一套房子，已经严重的败坏了党风。所以朱总理要求今年将这项工作当作重中之重来抓。”
淮海说：“我们这里其实也很严重。去年阜城县孙书记过一个春节就上交200万，可以在市中心买20套最好的房子；那些有权部门，哪个过年不收几十张卡券。总理要求抓这个问题是有道理的。但是，我觉得我们对总理的讲话精神理解错了，总理并不是要禁止使用代币卡券，代币卡券是经济部门发行和使用的，如果要查禁应该由政府负责，总理要禁止的是收受代币卡券，这是党风廉政建设的问题，属于我们纪检机关的职责。在淮阴开会时我说：‘使用代币卡券在经济发达国家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人家腐败也不见得就比我们严重，如果说使用代币卡券会方便送礼，那使用人民币不是同样方便吗，是不是还要禁用人民币。’省廉政办贾主任说：‘收人民币是受贿，收代币卡券是收礼。’问题就在这里，收卡券和收人民币同样是受贿，却将收卡券定性为违反规定，而不是违法违纪，哪个还当回事？我们查禁的方法也有问题，到商场检查，那么多商场查得过来吗？纯粹是作秀，是做给中央看的，做给群众看的。那些有权收受卡券的人，也有权将卡券兑换成现金，他们根本用不着使用，沈市长今年春节在商业大厦一家就兑现了十几万，我们敢查他吗，查出来又怎么办？”
方正清说：“你说的有道理，可以让法规研究室做点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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