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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虫
安凝视着小灌木上跳来跳去的一只蜂鸟,它极其鲜艳的羽毛发出彩虹的色彩;她不得不眨了一下眼睛,她看见它并不是一只蜂鸟,而只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麻雀。
她把画架移动到树荫下,换了个角度,麻雀在灌木上继续待了一会儿,然后展开翅膀飞走了。
几个钟头过去了,她以一种失落的眼神盯着空空的画布,她的目光把空撞击出一个小黑点,她这才看见了那个黑点,她鼻子贴着画布瞧着,那是新鲜鸟粪,一股淡淡的花粉香随她的意念冲她鼻孔钻进来,她的耳朵里全是从中美洲热带雨林传来的空明清脆的鸟鸣和翅膀的闪动声;一只紫色的蜂鸟丢下一朵金钟花,飞走了,在阳光里炫出一种难以命名的色彩……
安抓住了那色彩,她仿佛突然进入了梦的状态,拿着画笔在画布上挥毫着,从那不可名状的色彩迸发出无数不可知的意象……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画,只是一堆颜料占满了整个画布,无数个颜色好像要从画布涌出来似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旋涡一点点从画布中心显现出来……
安那张并不漂亮,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凝聚力的脸,好像刚刚从很深的迷宫被放了出来,而她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画了一个带旋涡的捕鸟网,她恢复了意识;她抬眼越过画布,架在河中的弯弯绕绕的木桥围着栏杆,有人靠着栏杆站着抄鱼。
梦隔着画布与河水接壤,也许那个男人站着睡着了,鱼在他的抄子里吃饱了出来……
安靠着树坐在地上,她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蠢事啊,她瞅着画布想着,她真想站起来把画布撕了,然后,转身跳进河里,她不想再这样无限度地被消耗下去。
她摸了摸口袋拿出烟来,一边抽一边哭,对面的小灌木枝子上落着褐色麻雀,她看得很清楚。
这个陆地上古老的小居民,它在嘲笑她的笨拙,它灵巧地把身体扭来扭去,一跃跳到另一个星球上去了,它没有那么厐大沉重的身躯拖来拖去。
安掐灭了烟静默地坐着,她微微突起的颧骨和倔强的下巴勾勒出一幅高海拔严寒区域图,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处于不同的大陆,她的脚和心脏隔着……
今天她出来找她的左脚,而她只抓一个脚指头,是不能拼凑着用的。
太阳很热了,她收拾画架,叼着烟,她的肺正在被吞噬,它替所有其他器官受她的虐待,有一天它会跳起来报复她的,彻底的报复。
安咳嗽了几声;她替它们活着——那些把她组织起来的器官和骨头;她该被分裂成多少块儿;或者多少个独立的小国;之间矛戈相向又被分割成多少不同族群?
她把烟蒂扔进道边的水坑里,她的肝正在积水,她一天能听到一千种诽谤,刚才她的大脑恶意地攻击了她的肝。
有人用一种即嫉妒又轻蔑的眼神瞅着她,她那看起来显得极度随意的的形态冒犯了她,她是一个好女人,好母亲,那是她的选择而非天性,安同情她。
安被挨着她站着的那个男人吸引,他下巴上长着一撮短胡子,他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他用欣赏的目光瞅着她,当然,他懂,她这样的女人需要哪种诱惑和抚摸。
她故意放出冷艳姿态,她需要被欣赏甚过爱。
他有意从她身上转移目光和她说话,他了解连最笨的女人也像狐狸一样敏锐。
一个小男孩儿跑来围着他们转,女人的目光里充满了骄傲和幸福。
安知道他会找机会回过头来,女人跑去追孩子,他把时间把握得一秒钟也没耽搁,他让她好好地看了他一眼,足以把他眼里的情意了解干净……
安的眼神里即有鄙夷又有动情的神色,她把这种眼神带回了公寓。
她冲了一下澡,干干净净地从浴室出来,她高高瘦瘦的身体像落光了叶子的椰子树。
她坐在沙发上嚼着压缩饼干,瞅着立在墙角的画架,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
橙看了一定会说她离死亡不远了,正像橙说的,她想把自己从自己擦掉,那就是她的生活。
她差点把舌头咬掉了,她舌尖儿顶着上颚忍着没叫,把占血的饼干扔进垃圾桶,回去照镜子。
舌尖儿肿了起来,不能继续吃东西了,为回来的路上产生的那一念头她应该受到惩罚,她想着用舌尖碰了碰牙。
橙这个家伙……安去阳台看了看,橙的黑蕾丝胸罩挂在衣架上,她把她丢开整天和男人搞那玩艺儿,她想着,突然感到一阵悲凉。
无论她拿什么填充生活,总把自己搞得支离破碎。
她几乎已经不接触男人了,男人……她可怜他们,她不可能去爱她可怜或同情的人。
然而,她并不了解一豪米以下的自己,那些能量如果不能变成疾病就会转化成为行动。
她把画布从画架上摘下来,放在地上,换了新的。
安像一只蜜蜂,在她和橙共用的暗淡的小画室里埋头作画,离开了颜料她几乎活在需虚无里。
她把画室的门锁上,橙回来一定会闯进来把她和他那场警匪游戏有滋有味儿地讲上一遍,她受不了安如此干巴巴地活着,她觉得安极度残忍地在浪费一个女人的宝贵青春;而对橙来说,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不可忍受的。
很快一个男人廖草的图像显现在画布上,安已经整个地投入进去了,她完全在自己的幻觉里作画。
她把他画得像一张面具,而不像一个真人;她画的是他的灵魂,而不是肉身;肉身可以出卖给很多人,但灵魂始终是他的。
他的双眼像浮动的旋涡,又像静止的水,她仍然用那种混合颜料;世上没有不含其他颜色的颜色,除非它没有诞生。
她差不多把他画完了,这是她画过的第三个男人画像,前两个是几年前的事,她不知道把它们塞哪里去了,那已经不重要了。
她取来椅子坐在画像前,把它扔掉之前她想好好看看他。
他给她的印象并不很深,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她。
他身体俊美,然而,那种魅力是有限的,除非它蕴含着某种精神力量,那种能致于人死地的精神力量。
物种为成为超越于自身的某种东西而存在着,这是安的幻想,她活在这个幻想里,使自己模糊不清。
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成为了高于它自己的东西,橙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安因此而鄙视她。
她正开门进来,换了拖鞋就去倒在沙发上,喊着安。
她不是叽叽喳喳就是突然地沉默寡言,她比安活在更深的虚无里,需要不断从感官炸取更多的快乐来填充自己;无论是画画还是和男人搞那玩艺儿,她都是为了逃避,可悲的是,每次又不得不回来。
安打开画室的门,她看见橙在哭,她使劲儿咬着苹果猛吃,她又失恋了,然而明天她会因为新的恋情而变得叽叽喳喳。
“祝贺你,又可以谈新的恋爱了!”安说,过来挨着她坐下,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也许我真的爱他”橙说,继续哭。
“也许你更爱他,而不是更爱他”
安说,似笑非笑。
橙停止哭泣,瞅着安,她没明白安说的话,不过不一会儿明白了,她不哭了。
“这些天你都干什么?”橙问,她起来抱了抱安。
“角斗!”安说,她捡起橙吃剩的苹果咬着吃。
“找个男人,女的也行啊,你会死的!”橙说。
“明天就去找”安说,然后,想着刚刚画的那副画,她把它藏了起来。
她不会再去河边了,她想着,把苹果咀嚼得很细然后吞了下去。
“你还记得上次在河边盯着你看的那个男人吗?”橙突然叫了起来,好像那个男人是一只画眉;橙前一阵子刚养死了一只画眉,她特别喜欢画眉。
“他是盯树上那只鸟笼!”安说,
她仿佛听见从鸟笼传来的阵阵空灵的鸟鸣声,橙喜欢到处提着鸟笼,后来那只画眉突然死了,为了逃避画眉的死带给她的痛苦,她和一个刚认识一个小时的男孩儿热恋了十天。
提起鸟笼,橙突然又嚎啕大哭起来,和往常一样,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安去了画室,巨大的空被塞满画像和幻像包围着她,很多没有画完的素描把她从自己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拆卸,无数次被肢解的结果,每一次都是不可恢复的伤痛,她已经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哪怕在一幅画里。
她呆坐着,颜料使她感到恶心,她正在死去,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死。
死亡很慢,在肉体的监督下心像涌退的潮水遇到了阻碍,每一个奋起的巨浪在坚硬的崖壁上飞溅细碎的白色水花,然后掉下去和重复叠加的意念重新汇合……
安去把他的画像拿出来,她画了和这幅完全不同的他,她沮丧地扔下画笔,她仿佛掉进了一个无限延伸的黑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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