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春事
故乡的春天,已多年未曾念及,更未曾亲见了。我的故乡建新村,远在陕南白河深处,偏于一隅。早年从省城归家,需乘十七小时的火车方能抵达白河;如今高速通达,乘车四小时便可到县城。然从乡里至村中,仍需步行一个多钟头。我家高踞村后坡上,门前竹树掩映——竹是父亲手植的毛竹,树是自然生长的杂木。屋后青山绵延,两侧田野开阔,山坳背风处,人家或聚或散。立于院坝远眺,可见两个曾为生产大队的聚居村落:广联与朝阳。如今三村合一,统称朝阳村。
三十年前,村中尚不通路。阳坡人性子执拗,硬是凭着一镢一锹,于山沟里吃住劳作,生生在陡坡上凿出一条碎石路来。路宽仅两米余,却也容得下小车、摩托、三轮往来通行。那山路由块石整齐垒砌,宛如一件被蔓生林木精心呵护的艺术品,经年累月,愈显古朴。
记忆中,故乡此时节应是花香遍野的。家家房前屋后,总少不了几株果树:桃、李、梨树次第争春,憋不住似的绽放。先是李树满头素白,继而梨花胜雪,最后轮到桃花,点染一抹胭脂红。早些年政府推广种茶,荒坡缓地便披上了绿装。桃花谢后,茶树便绽开簇簇白花,玉兰般冰清玉洁,隐于叶下。集体生产年代,大片田野曾铺满紫云英(红花草),盛放时如紫色海洋,村庄宛若泊于花海之舟。分田到户后,田野色彩日渐斑斓:勤勉人家或续种红花草,或改撒肥田籽,或植青菜、油菜、芹菜、蒜苗;劳力匮乏或疏于耕作者,麦收后田地便任其荒芜。秋日,荒地里野草疯长,各色野花星星点点,散落山野,宛如绿绸上绣娘精心点缀的图案。这野地是蜂蝶的王国,更是孩童的乐园:牧牛娃在此追逐蜂蝶、翻筋斗、打滚儿;小姑娘则来割草喂鱼,或挖野菜——洗净后或自家热炒凉拌,或拎去集市售卖。
此季最令人惦念的,莫过于艾米果了。艾草生于田埂、溪畔、沟渠,贴地而生,绿叶小而厚实,覆着茸毛,春日开出团团毛茸茸的黄花。花开最盛时,人们采其茎叶归家,洗净煮烂,滤渣留取黄绿汁液,用以和米粉。米团裹入腊肉、香肠、冬笋、菜头肉等馅料,蒸熟后香气四溢,带着浓烈的春草气息。其形似南方的青团,却更耐存放,滋味也更胜一筹。新媳妇归宁、老人访亲,艾米果是极受欢迎的伴手礼。艾米果下肚,大地便由嫩绿转为深郁,繁花渐次凋零,有的委地成泥,有的悄然孕育着果实。
然而春光并非总伴和风丽日。绵绵春雨过后,锃亮的犁铧便将驱散缤纷色彩。正月未尽,春耕已始。村中九成土地用于种植油料作物,不出半月,田野将被悉数翻整,静待栽种油菜、点播花生。此刻唯见阡陌纵横的田埂及埂边绿树。若想重睹无边碧色,须再候一月——待油菜返青,那铺天盖地的葱茏,足以令人沉醉。
“二月二,龙抬头”,故乡多半落雨,一下便缠绵不休。阴雨天,女人们料理家务,闲时或“斗地主”、玩“六页硬”纸牌,或煮壶热茶,邀邻舍共饮闲话。男人们则顶风冒雨下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或送粪肥,或犁地,或撒种。空旷田野上,劳作者相隔甚远,耐不住寂寞的汉子便引吭高歌,粗犷豪放近乎吼叫;邻近者累了,便招呼一声,聚拢点支烟,聊聊村中趣闻。早春湿寒,幼时我偶尔随父下地,总熬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吵嚷着要归家——实在难抵那份刺骨的阴冷。
彼时家中兄妹七人,长幼悬殊,父母生计维艰。既要筹钱供我们读书,又得精打细算度春荒,还得设法添些荤腥慰藉儿女肠胃。幸而当时学费低廉,春荒尚有地瓜干、萝卜缨等接济,唯荤腥最费心力。记得春耕农忙时,生产队偶杀猪牛,每人仅分得三两肉,一餐即尽。为解馋,父亲便随猎人进山熏獾子、逮野兔。春夜月明星稀,深山的狐兔野猫出洞觅食。猎犬嗅觉敏锐,一旦发现便穷追不舍。猎物慌不择路,常钻入地洞或坟茔。此时,父亲等人便在洞口生火灌烟。猎物耐不住浓烟猛冲而出,立遭擒获。因此,我幼时尝过不少野味。待天气转暖,新翻的油菜地里山鼠出没,父亲便备好铁钳鼠笼,偶尔也能捕得山鼠、田鸡或斑鸠。这些野物虽小,煮熟后却异香扑鼻!
那时一村不过五八个姓氏,同姓人家自然聚居一处,形成家族领地。地名亦随姓而称:奚家湾、胡家沟、方家庄、周家寨、柴家坡……名号如万花筒,既求顺口,亦显大气。恰似春日山野间红紫黄白的野花,百色争艳,恣意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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