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章 发表于 6 天前

走进秋天


   一脚踏进秋天,便觉出不同来。风先变了性情,不再是夏日的黏热,倒显出几分爽利,掠过皮肤时带着清透的凉意。
    天空变得高远了。蓝得澄明,却又不是浅薄的那种蓝,是经了岁月沉淀后的深湛。云朵疏朗,如絮如纱,浮游于碧落之中,悠然自得。偶尔有雁阵掠过,排成人字,鸣声清越,将天空裁剪成流动的图画。
    山是愈发地瘦了。秋深时节,巴山却偏偏红了起来,不是羞赧,亦非娇艳,倒似一场沉静而执拗的燃烧。
    这红原非一朝一夕之事。先是山间有了凉意,风从峡口挤进来,带着潮湿的腥气。树叶便渐渐改了颜色——枫树先透出赭红,漆树展露深绛,乌桕则泛起紫褐。它们各怀心事,却一同将山野染作异色。远远望去,层林尽染,竟似大地内里翻出的血脉,蜿蜒于苍黛的肌理之上。      
    晨起时,白雾还锁着山腰,那红色便隐在纱帷之后,显得含蓄而神秘。待日头升高,雾散去了,方才露出真容:不是江南秋色那般婉约,而是劈头盖脸、毫无保留地红着,红得庄重,红得近乎悲壮。
    山径上常有落叶铺就的红毯,踏上去沙沙作响。偶尔有松鼠窜过,碰落枝头的残叶,那叶片便在风中打几个旋,终于安静地归于尘土。樵夫背着柴捆下山,黝黑的脊背上沾了几片红叶,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踩着坚实的步子,走入更深的山色里。
    田野换了颜色。稻谷垂下金黄的穗子,在风中轻摇,沙沙作响,似是相互低语着成熟的秘密。农人弯腰其间,脊背起伏如浪,银镰闪动处,庄稼成排倒下,留下齐整的茬口,散发着新刈的草香。
    树林是最不禁秋的。叶儿先是边缘泛黄,继而整个儿变了颜色,有的金黄,有的绛红,有的赭褐,参差交错,竟似打翻了画师的调色盘。漫步林间,落叶在脚下脆响,如碎玉,如裂帛。偶有果实坠落,“扑”的一声,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更高处。
    秋雨来时,不急不躁,淅淅沥沥,连绵数日。雨丝细密,将天地笼罩在灰蒙蒙的纱幕中。屋檐滴水,叮咚成韵;残荷承雨,滚珠流银。行人擎伞踽踽,身影在雨雾中模糊成墨色的剪影。
    山涧水比往日清瘦了些,却流得更急。水底沉着红叶,随波轻摇,如凝固的血丝。偶有鱼儿跃出,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霎是明亮,转瞬又复归清澈。溪边石上坐着采药人,正仔细整理背篓中的草根,他满脸的皱纹里铭刻着山的年轮。
    暮色比夏天要来得早得多。夕阳西下时,黛色的远山处霞光万道,将云彩染作橘红、玫紫,最后沉入青灰。此际虫声四起,起初三两声试探,继而愈来愈多,汇成一片,如诉如泣。天边几只行色匆忙的归鸟,披着一身红霞、穿云破空飞翔。
    此际的巴山,红得最为惊人。余晖将每片叶子都镀上金边,整座山仿佛都在发光,又仿佛正在渐渐冷却的炭火,明灭之间自有其庄严的仪式感。山脚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的炊烟,蓝灰色的烟柱柔婉升腾,与漫天霞光相接,恰似一副美仑美奂的写意画。
    而待入夜,远远的天空,月色清冷地挂在密集的星群间,洒在地上如水如霜,映得人影瘦长。山便隐入黑暗,唯有秋风穿梭林间,吹奏着或长或短、或豪壮或凄厉,无人听得懂的古调。气温骤降,露水凝结在红叶上、坡岭上、水草上,晨起时大地又将是一片晶莹。
    巴山的红不语,它只是红着,红过一季又一季。来看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它依旧在那里红得深沉,红得固执,仿佛天地间最沉默的火焰,永不熄灭。山红深处,岁月无声流转,唯有石壁与枫树相望,共守这秋光老去。
    走进秋天,便走进了明净与丰饶,也走进了凋零与沉思。
    秋不言语,只是展露它的一切,任人解读。而人在其中,不过是一个过客,携一身秋意,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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