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生风流》第二十五章
长篇小说《人生风流》第二十五章
整风活动进入第二阶段后,市领导们的热情明显降低,领导小组每3天召开一次会议听取汇报改为每周一次,以后又改为每阶段一次,整风办的小楼里正常的也只有淮海和顾芳两人,其他人有的每天上班来照个面,有的干脆面也不照,他们对淮海说在单位,对单位说在整风办,其实都到股市去了,晚上也不参加单位整风活动,说到各单位检查。
一天,大院门口接待室打来电话,说有人找路淮海,问让不让他进来。
“叫什么名字?”淮海问。
“喂,你叫什么名字——叫唐学茂。”电话里说。
“快让他进来。”淮海连忙说。
淮海倒了一杯茶,但过了约半个小时,还不见唐学茂到来,他就走下楼去,在小楼后面的园林的一个路口,看见一个又矮又壮、大脸盘、头发像刺猬的农村老头,在东张西望。机关的保卫科长像是发现了追寻的目标,大步走了过来,问:“你是干什么的?喂,问你呢!”学茂不知所措。保卫科长声色俱厉地又问:“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淮海赶紧过去把学茂带到楼上。
进了办公室,学茂不说话,东张西望,然后瞪着两只牛眼,直愣愣地看着淮海,说:“街上人和乡下人到底不同,你还是部队时那样,我们都成老头了。
“二十多年了,你退伍以后一直干什么?”淮海问。
“我们就是个农民,能干什么?现在田也没有了,就在镇上开了个店,卖烟花爆竹。”
“那你可得注意安全。”淮海说。
“可不是,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学茂说。
他告诉淮海,他是去年9月份开店的,年底安监局要年检,材料报到县里,怎么也批不下来,就经人指点给经办人送了钱,但还是没批下来,说材料报到市里了,市里又是很长时间批不下来,县里说再批不下来就要查封商店,叫他自己去找市安监局。他到市里,市里说材料不全,他把缺少的材料报来,还说材料不全,问还要什么材料,说所有的材料都缺少,叫全部再复印一份。“他妈的,”学茂到窗口气愤地往外吐了一口痰,“材料复印一份就要几十块钱,材料给了他们,他们又说要报到省里去批,一个乡镇的小店,怎么还要到省里去批。昨天遇到陈克富,陈克富说,你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去找路淮海,他一个电话,就把事全办了。本来给你带了点烟花爆竹,可被车站没收了。”
“好吧,我和你去看看。”
淮海带着学茂来到市安全生产监督局行政许可服务科。
“我就在门口,”学茂胆怯地说,“被他们看见,以后会报复我的。”
“别怕,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淮海说。真是可悲,老百姓见到他们就像见到老虎。
办公室里有个30岁左右的女干部,她认识淮海,站起身,从内门走进另一间办公室。
学茂说:“我的材料就是交给她的。”
他们从内门走进另一间办公室,那个女干部已经从门口出去了。办公室里有两张办公桌,桌上摆着牌子,印着姓名和职务,淮海向一个牌子上印着“科长冯光润”的人问学茂的事,科长听后说:“哦,他的事,我知道,材料还不全,他得把材料报全。”
“我报过3次材料了。”学茂畏畏缩缩地说。
“你们为什么不叫人家一次将材料报全,材料不全为什么县里能批准?”淮海问。
这个科长有四十多岁,显然是个老油子,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根香烟,说:“我们向他要材料,他听不清,这怎么能怪我们呢?这个这个,县里要的是县里的材料,市里要的是市里的材料,省里要的是省里的材料。这个这个——哦,你的年检材料报到省里去了,这个这个。”
“你们年检是什么时间,现在几月份了?”淮海问。
科长上下打量着淮海,看他和平时来办事的人有些不一样,试探地问:“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市纪委的,现在在机关作风整顿办公室。”
科长连忙站起身,拉过两把椅子,请他们坐下,又喊“小查,倒茶”,又抽出香烟递给淮海和学茂,说:“他的材料报到省里去了,总要有个过程,你们纪委查案不是也要走过程吗?”
“我们纪委各级办各级的案子,用不着上一级批准。”
“他这不是特种经营吗?这样,这个这个,我特事特办,急事急办,给他催催,你下个星期再来,估计没有问题。”
学茂不吭声,看了看淮海,淮海说:“他在乡下,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现在就给省里打电话,我们在这儿等,给个准确的时间。”
科长显得有些紧张。
“怎么,这有什么为难的吗?”淮海问。
“这个这个,不是,省里是早九晚五,现在都去吃午饭了。”科长看了一下手表说。
“11点钟就吃饭?好吧,那我们就下午再来。”淮海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又说:“顺便问一下,你们年检就是这样看看材料,也不到实地检查吗?”
“全市有多少单位,我们一家一家哪看得过来,我们科里就这几个人,打水都不浑,只是抽查——你们下午上班时来吧,估计没什么问题。”科长讪笑着说。
中午,淮海把学茂带到机关食堂二楼小饭厅,给学茂拿了半瓶白酒,说这还是上回陈克富来喝剩下的。他告诉学茂,陈克富几年前,承包鱼塘发了小财,于是鱼塘被乡里组织委员的小舅老爷看上了,抢了过去,陈克富到乡里、县里告状都没人理。1994年彭卫国去世时战友来吊唁,顺便搞了一次小范围的战友聚会,陈克富也来了,知道了他在市里上班,就来找他,他请市纪委信访室主任,给县纪委打了个电话,县纪委派专人到乡里去,组织委员的小舅子将鱼塘还给了陈克富。淮海说:“以后,陈克富就在乡里到处吹嘘,他市里有战友,给人揽事,有一年大年初一晚上,给我打电话,说他有一个亲戚,因承包土地的问题和村主任打官司,叫我对法院说一声,给他把这事办了。我说:‘我也不认识法院的人,就是认识,也不能干涉司法办案。’他说:‘我明天去市里找你。’我说:‘就是来也要等年过了吧。’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他拎着一桶螃蟹到市政府大院门口,机关干部进进出出的都过来看,我叫他把螃蟹拿走,他说:‘这不是送给你的,是让你送给法院院长和法官的,打官司不能让你花费。’这家伙,给人送礼是最可耻的事,他倒好,叫我替他给人送螃蟹。”
下午上班以后,淮海带着学茂又来到市安监局,那个科长看到他们进来,“啊”了一声站起来,点了点头,拿起放在桌上的学茂的《烟花爆竹经营(零售)许可证》说:“省里批下来啦,我们今天上午刚收到,放在许科员的抽屉里,你们来得真不巧,正好许科员出去了。”
“上面哪个是省安监局的章。”淮海翻着学茂的《许可证》问。
“这个这个,”冯科长说,“省里不盖章,也就是备个案——好,再见,多提宝贵意见。”
那个女干部许科员始终没有露面。
送走学茂,回到整风办,胥晓军的哥哥胥晓进在等他。胥晓进是市机械局局长,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江淮动力机厂的副厂长和劳资科长,来向淮海反映,他们厂里的工人,无论是老工人还是新工人,都在市劳动局的劳动培训中心参加过培训,取得了《劳动上岗证书》,劳动培训也包括安全生产培训,但安全监督部门又要工人参加他们的安全生产培训,工人也都参加培训并取得了《安全上岗证书》,然而,市劳动局还有一个安全培训中心,也要他们参加培训。他们最近招收了一批工人,参加了劳动部门和安全监督部门的培训,但没有参加劳动部门的安全培训,市劳动局就强迫他们停了产。
淮海打电话给市安监局,市安监局在电话里回答:他们不仅对企业安全生产、经营负有监督检查的职权,而且还负有考核、培训和宣传的职权,这项职权是国务院和省、市政府发文赋予的;各级安监部门都有“安全生产培训考核中心”,承担此项工作。并说可以把文件送来给淮海看。
“不必看了。”淮海放下电话,对胥晓进说:“看来是劳动局的问题。劳动局的整风工作是政府办负责的,你可以去找他们。”
“我们去找过市政府戚秘书长了,”胥晓进说,“他说政府办的整风工作由秘书科的邱大志负责,但我们找不到这个邱大志,政府办的人说,他和单位工作脱钩,专职在整风办上班,我们就到这里找他,刚才你们这位女同志说,这里有邱科长的办公桌,但他正常不到这里上班。没办法,只好请你老弟帮忙了。”
淮海又给市劳动局打电话。不一会儿,市劳动局党委副书记杜百灵赶了过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劳动局下属“安全培训中心”两人,其中一个姓金的主任,穿着一件红衬衫,打着金黄色的领带,脸上有些黑麻子,头发上堆着摩丝,浮着像虮子一样的头屑。他扔给淮海一包苏烟,又从一个银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递过来,另一只手“哔扑”一声打着火。淮海摇摇手,指了指墙上“谢绝敬烟”的字条。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这个姓金的主任,就有些反感,后来他明白了,他是对劳动局的人反感,劳动部门事不好办,吃拿卡要成风,群众意见很大。
淮海给他们讲了情况,金主任说:“我们经常为这事和安监局扯皮,能不能请路主任给协调协调,让安监局专管检查,我们负责培训。”
“我没有这个权力,要是有权,就先把你这个培训中心撤了,你们这个单位是劳动局自己成立的,没有任何政策依据,纯属多余,增加企业负担。”淮海没好气地说。
经过协调,江淮厂象征性地向劳动局安全培训中心缴纳一些培训费,人员也不参加培训,发给《安全生产上岗证》,恢复企业生产。
他们离开时,淮海对杜百灵说:“你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他告诉百灵,社会各界对劳动部门反映很多,集中起来有两个方面:一是收费项目多,竟有30多项。二是事难办,应该办的事情,没有好处就不办。局劳力科科长张秋生,有一次一个企业来申批招工计划,一拖再拖,后来说:“我没有笔,难道用手指批给你?”人家就给钱让他去买一支金笔。还有一个企业来批招工计划,人家脚上穿了一双新耐克鞋,被他看上了,人家就说:“你喜欢就给你。”当时人家就把鞋脱给他,穿着他的旧鞋走了。还有劳资科姓王的科长,到处吹嘘,企业请他吃饭,平均每晚吃3家都吃不过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局里除政工科和办公室,都存在这个问题。企业来反映,心里害怕,都叫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是谁反映的。淮海叫百灵回去后,不要讲具体事,当作普遍问题抓一下。
几天以后,杜百灵又来到“整风办”,对淮海说:“你上次讲的两个问题,我们回去排查了一下。关于收费问题,都是有文件依据的,并不是我们乱收费……”
“是哪一级的文件,中央、省里还是市里的?”淮海打断他的话问。
“有中央和省里的,也有市里的。”百灵说。
“省以下政府无权规定收费项目,你们局就更无权规定,你们要将市里和你们自己规定的收费项目清理掉。”淮海说。
“至于反映收费标准过高问题,我们在全省13个市中,收费还是最低的,他们说没有收足,还要提高标准。”百灵又说。
“那看来还要给你们发一个锦旗。”淮海说。
“关于吃拿卡要问题,他们不承认,”百灵继续说,“叫交出具体的人和事来,保证有错必改,不然就是无中生有,他们还要到这里来向你要证据。”
“好啊,来吧!我正要抓几个反面典型,通报一下。”淮海愤愤地说。
“不能,这样不是通报他们,而是通报我。”百灵知道他这个舅老爷的脾气。
“那这样,用你们局党委的名义在系统内通报,也显示一下你们党委整顿的决心和力度。”淮海说,
“不能不能,那我以后就难在劳动局工作了。你千万不能这么干,我们回去继续抓整改就是了。”百灵连连摆手。
百灵离开后,淮海还在想着给他们通报的事,他给几个企业打电话,征求意见,企业请他千万不能这么做,江动集团和市外贸局的纪委书记专门赶过来,说:“你把他们整了,整风活动结束以后又怎么办?整了一、两个人,他们还有那么多人,以后再办事,就是送钱也不给你办,反而树贞洁牌坊,说你行贿。‘该办的事他不敢不办吗?’路科长你不知道,他们不说不办,但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开会、学习、出差、没有时间,再不就说材料不全,让你跑多少趟,或者到厂里来检查,随便找个毛病,叫你停产,这样企业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淮海下班回到家,花枝的姨妈的儿子徐永祥在家等他,花枝说:“永祥等你好长时间了。”
“姐夫忙呀。”永祥很腼腆地站起来说。
“跟人谈了会话。”淮海知道永祥是为什么事而来的。
花枝的母亲很早就身体不好,永祥的母亲有好多年在她家帮忙照顾。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商品紧缺,永祥的父母自己吃不饱,将鸡蛋、豆油、糯米省下来送给花枝的母亲,永祥的母亲挑着担子,一头是食物,另一头筐子里睡着刚满月的永祥,到花枝家来。花枝常说,永祥的父母对她家恩重如山,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他家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不管。永祥高中毕业几年后,又复读高考,住在淮海家,当时花枝刚生孩子,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照顾永祥。永祥在黄海师范学校毕业后,按照政策,农村的师范生只能安排在乡镇学校,是花枝帮他安排到城里中学。后来永祥结婚了,爱人在台城师范当老师,夫妻一直两地分居,想调到黄海,以前人事调动,权力在原单位的主管部门同意放人和接受单位的主管部门同意接受,现在人事制度改革,人才流动市场化,弱化行政管理权限,只要原单位同意放人、有单位接受就行。去年,他们联系到了接受单位市纺织工业学校,可是《干部人事协调表》送到市人事局没批下来,过了暑假纺校就不再接受。台城师范也有个老师准备调到黄海纺校,《干部人事协调表》是在永祥的爱人之后送到市人事局的,却被批准了。今年永祥又花钱找人,联系调进黄海师范学校,这次他们不敢再忽视市人事局的橡皮图章,来请淮海。淮海说:“没问题,人事局的人见面都认识。”他来到市人事局干部调配科,有个年纪不大却已脑满肠肥的姓范的科员说:“欢迎欢迎。”然后握手、让座、倒水,问有什么“贵干”。
淮海拿出永祥爱人的《干部人事协调表》,请他盖章,他说:“先放这儿,让我看看材料,你过几天再来。”
三天以后淮海又去,范科员的态度已明显不像上次那样热情,说:“这事还要科里会办。”
“能不能请你快一些,老师调动,过了暑假就不好办了。”淮海说。
“那你这事还挺急呢。这样,我尽可能急事急办。”范科员脸上又堆起了笑容。
一周后淮海再去,范科员似乎已忘了此事,很冷淡地问:“你有事吗?”
听淮海说后,他拍拍脑袋,恍然说:“哎呀,你这么长时间不来,我都忘了。我看你也不像着急的样子。昨天刚会办,我没有提出来研究。等下一次会办再说吧。”
“下一次会办是什么时候?”
“说不准,半月一次,一月一次,两三个月一次,都有可能。”
“这个浑蛋。”淮海没想到此事遇到了麻烦,去找市纪委常委何国平,何国平曾当过市人事局副局长。何国平说:“这些家伙眼瞎,没事,我跟陈科长打个招呼。”
过了两天,淮海又找何国平,何国平说:“我已跟陈科长打过电话,陈科长说照办,你去找他。”
淮海去找市人事局干部调配科陈科长,这个家伙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几次才找到,陈科长说:“这事是范科员经办的,范科说还要看看材料,你再等几天。”
“不就是一张表吗,这么长时间还看不完?”淮海说。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多月。永祥很着急,怕再被耽搁,今天又来找淮海。他问淮海:“姐夫你看,是不是给他们送点东西?反正钱已经花了,也不在乎多这一点。”
“不送,太不像话,明天我去找人事局长,如果局长也不办,就将这事公开。”淮海愤然说。他准备抓市人事局一个反面典型,而且还不是用《简报》的形式在机关内通报,而是通过新闻媒体向社会公开,他们在《黄海日报》、市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开设了《机关作风整顿专栏》,整风开始以来,都是正面报道,也该有反面报道了。
“你把事情闹大就更办不成了。你以为现在人事制度是真改革,如果不给市纺工局送礼,如果不是小布在市教育局,这两个部门的章能盖到吗?都像你这样秉公办事还要整顿什么作风?整也没用。你不要把舅妈的事耽误了。”花枝说。
“那就送点吧,他们收惯了,不收心里难过。”淮海说。
“送多少,我都带来了。”永祥拿起放在旁边的一只大包,“4条中华烟,4瓶五粮液,4瓶古井贡,送给陈科长和范科员,科里还有人怎么办?”
“就给陈科长送1条烟,范科员和其他人不送。”淮海说。
“这样行吗?”永祥问。
“送少了,把他送出气来,东西收了还不给办事。给陈科长和范科员各送两条烟。”花枝说。
淮海叫永祥带着一条香烟,两人来到市人事局宿舍楼,他在楼下等侯。永祥上楼很快又下来了,说陈科长家里没人。这时正是他们的应酬时间,就是在机关作风整顿期间,还接受吃请,已经到了不吃就没法过的程度了。淮海叫永祥在这儿等,明天将办理情况告诉他,自己先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永祥来到淮海办公室,淮海见他满面笑容,就知道事情办成了。永祥告诉淮海,他昨晚见到陈科长后,陈科长叫他今天上午到他办公室来,他来以后,陈科长叫范科员把表拿出来盖章,范科员说还没有会办,陈科长说,不会办了,情况我都清楚,但范科员还是不肯把表拿出来,说还要看档案,陈科长发火了,说:“你看什么档案?就这么个简单的事。”永祥拿出《干部人事协调表》给淮海看,然后高兴地走了。
淮海来到何国平办公室,将事情告诉了他,问是不是将这事告诉人事局局长。何国平说:“事情已经办了就算了,你以为他们局长是好人,人事局的事我还不知道?局长吃大块肉,科长吃小块肉,科员、办事员就啃骨头喝汤——就收一条烟吗?那是看我的面子,不然起码这个数。”他竖起4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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