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时装店的红唇
本帖最后由 暮色破 于 2025-9-24 04:06 编辑范光荣重返龙头镇的时候,正巧赶上了时令的“秋老虎”。街东口的银杏树已经开始染上浅黄,落叶被一阵风吹到店铺橱窗前。那鳞次栉比的房前的狭长街道上,流动着夹克与休闲衫的游人。范光荣的“长相忆时装店”,在这秋意肆意盎然的时令下,在没有张灯结彩的气氛中拉开了序幕。
寒露打湿了脚下的青石板,他踩上去像掀开了微凉的门帘。街东口的银杏树开始染成了深黄,落叶被一阵风吹到店铺 橱窗前。范光荣不由停下脚步,打量半月前挂上的旗袍,款款袅袅婷婷,目光里却裹着了一层凉意。
东北风卷着落叶拍在橱窗上,“哗啦” 一声又弹开 了。这秋老虎天的热风裹着的碎叶,让他想起挂招牌的那天清晨。那会儿秋意才刚冒头,朝露把青石板沾得发滑,脚下踏着的碎叶,“沙沙”的声响伴他开启了新的一天。
“范老板,姚姐来了!” 徐雨婷从店里敏捷地探出头来,米白开衫的袖口擦着玻璃门框,手里还搭着一条没叠起来的秋款围巾。
范光荣回头瞧去,姚素娟走在前面店铺了,卡其夹克的下摆沾着水渍,手里拎着个素花布挎包,扬起脖子朝这边张望。上周在菜市场不期碰见,她在鱼虾摊前捡拾漏下的虾米,手上水淋淋的,还跟他谈笑:“想做件能穿去镇上赶集的大摆裙,总穿着哪些老款衣装有点抹不开脸哩。”
“淡紫棉麻裙挂试衣间了,版式照着你说的修了。” 范光荣往店里让了让,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点南街桂花树的甜香。徐雨婷已跑去熨风衣,挂烫机 的喷头“滋滋” 发出轻响。“西头汤婶刚才打了电话,说下午来试这件糖栗色的,说要给闺女寄去当开学礼。”她扭头朝老板笑着说道。
范光荣没有接话,从柜台抽屉拿出软尺 ,这尺子是读大学实习时买的,刻度都有点模糊了。当初攥着它发誓要混出样子,如今回龙头镇开了店,手头的积蓄只够请一个帮工,忙起来也得有口热饭吃。真怕 “让小镇女人穿得体面” 的念头,在哪天狼狈收场的时候撑不起这单相思的梦。
“范老板,还忙得过来吗?要我搭一把手不?” 姚素娟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走进来把布包轻轻放在柜台上,“那件裙子, 我想现在试试看哩。”
范光荣不觉抬了头,见她手还在不自觉揪着夹克衣领,忽然想起母亲生前总是念叨 “人穿得整齐点,心里才觉得亮堂。”他指了指里面的试衣间:“进去试试吧,不满意我接着改。”
北口的枫树也落了叶,刚好飘在试衣间的窗户上。范光荣捏着软尺,听着里面布料摩擦的轻响,忽然觉得这连轴转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 至少能让姚素娟这样的女人,盼着有件好的衣裳打扮自己。
站在三尺柜台前,范光荣的手指停在贴上的标签,窗缝钻来的风带着一缕桂香,却吹不散他眼底的几分局促。他回乡开店差不多快1年了,“让小镇女人穿得体面” 的念头,被节令的萧疏气氛衬得有些忐忑不安。他请来大学生做帮手,不仅学历高,手脚看去也让人放心。徐雨婷裹着件米白色开衫,忙着把刚到的秋款围巾叠成花状。叠完了围巾又去熨烫那件预定下来的风衣,挂烫机的蒸汽“嗤嗤”作响,混着布料散出的熏香。
“范老板,这批风衣的版型真好看,昨天有顾客来看了,说等几天就来订。” 徐晓雨抬头一笑,鬓边别的菊花发卡晃了晃。范春荣不由点点头,目光落在橱窗那件淡紫色棉麻裙上。那 裙摆绣着别致的雏菊,是他为姚素娟特意设计的,想着深秋里穿不太凉,又能衬托她身上的那股风情。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九下,门帘被风忽而掀起,带着一股潮湿的鱼鲜气穿进来。姚素娟走了进来,身上穿了件半旧的卡其色夹克,袖口还沾着一片虾皮,头发像被风吹散开的菊花瓣,却难以掩饰她眼神里透出的期待。
“范老板,我来取上次订的裙子。” 她声音分明柔和了许多,许是秋凉磨平了火气,说话时下意识抻了抻夹克衣领口,遮掩胸前的一片白皙。范光荣从衣架上取下裙子,淡紫色在日照下显得格外温软。“你试试?这边有试衣间。” 他递过裙子时,手不觉碰了姚素娟的手,感到她的手有些凉意,少不得常年泡水里弄鱼虾,浸润得泛出了淡淡的胡萝卜色。
姚素娟捏着裙角走进试衣间,片刻后走出来,站在范春龙前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片飘落的银杏叶。“真得劲……” 她抚摸着衣襟口细密的针脚,嘴角笑纹像绽放的花朵,连眼眸的神色都柔顺了许多。
徐雨婷到后厢去整理布料了,眼下只剩他们两人。姚素娟忽然转过身,双手紧紧攥着裙摆,耳根泛了红潮,脸颊也红了,声音带着几分颤音:“光荣,有句话憋了好久,还是很想和你说……我晓得,我晓得……
我是个卖鱼虾的寡妇,难配得上你童男子,可我觉得你人特好,我真心想跟你过日子。到了鱼摊不忙了,我过来给你洗衣做饭,帮你看店,我女儿挺乖巧懂事,不给你添半点麻烦……哎,我真不晓得说什么好……”范光荣手里的粉笔“啪嗒” 一声断了,落在版式图型上。他瞅着姚素娟眼底的期待与不安,像岸口湖水般荡漾,心里忽然堵得慌。他把姚素娟当做妹妹,想帮她在镇里头打扮得体面些,却从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心思。
“素娟妹,你太抬举了,我…… 我一直把你当亲人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出来,话到嘴边却软了,怕一句拒绝,凉了她好不易暖起来的心意。
姚素娟的眼神瞬间暗淡了,像乌云遮住了早晨的太阳。她低下头来,扯了扯裙摆,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说:“我的嘴碎了,怕是想多了吧。”
说完,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夹克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门帘晃动了一下,几片银杏叶被气流带了进来,落在她脚步匆忙趟过的地方。
秋意渐渐深浓,大地色彩沉郁。银杏树的叶片落满了地,踩上去沙沙响,“长相忆时装店” 里也添了不少时令装饰 。橱窗的几件冬季款旗袍下,摆着几盆陶罐插着的野菊,衣架的成衣上搭着条条绣着枫叶的围巾。
可范光荣的心情却像阴雨天,沉闷得发慌。骆玉梅来店里的次数多了,每次都穿得雅致:墨绿的丝绒旗袍外搭一件短款毛呢外套,手里拎着一只绣着荷花的玲珑竹编包,串珠手链在一举一动中晃出琥珀色的微光。
“荣哥,帮我设计件厚点的旗袍吧,要酒红色的,衬气色。” 骆玉梅坐在沙发上,喝着范光荣泡的茉莉茶,眼神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温柔。
范光荣低头画着版式图,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阿姐,酒红色配兔毛领怎么样?保暖又显得贵气。” 骆玉梅满眼含笑着点头,手指旋转着兰花茶杯,红唇微启,说:“只要是你裁剪出来的,都是我极为中意的。”
这话让范光荣心头一紧。他想起夏天时骆玉梅的维护,秋季里她的频繁到访,还有那些春江碧波的温柔,忽然觉得像被林中的藤蔓缠住,透不过气。更糟的是,不知从何日开始,有关自己的桃色传闻在镇上开始流传。
他起初只是听说 “范老板和吴夫人走得近”,接着不用多久,竟传成 “范光荣想攀上高枝,借镇长夫人势把店开到县城”。还有人甚至说 “他一边哄着吴夫人,一边吊着寡妇姚素娟,想暗度陈仓把鱼虾摊盘下来”。
这些话像秋风里吹落的残花败叶,撒得到处都是。有人在店门口探头探脑,对着橱窗里的衣服指指点点;来看布料的回头客也会忍不住多问一句:“范老板,听说你跟镇长夫人交关好啊?这你可得多悠着点来呀!”
范光荣心里憋屈,却没法子跟谁解释。要是解释和骆玉梅的清白,怕伤了她 “镇长夫人” 的体面;解释对姚素娟的心意,又怕再让她过于难过。他只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版式设计上,每天及时开张,校正每件图样,布置铺面,比别人店铺晚个半节关门,看着路灯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
国庆节过后,姚素娟托人送来一张请柬,米白色的封面上印着瑰丽的牡丹,说她要结婚了,嫁给了镇上中学的离婚教师,婚期定在中秋节。范光荣拿着请柬,手指抚过图案纹样,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愧疚不安。
中秋节那天,他去了婚礼现场,姚素娟穿着他设计的婚纱,白色蕾丝裙外搭一件薄款毛披肩,站在温煦的阳光下,笑得格外温柔。新郎牵着她的手,给她递上一杯热姜茶,眼神里透出的疼惜,像冬季里燃着的暖炉。
范光荣看着喜庆的氛围,忽然觉得,这样具有天意的结局,对姚素娟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人生,有人在寒秋为她暖手,在初冬里为她添衣。
婚礼结束后,骆玉梅叫范光荣上了她的车,带到了桂花名城的别墅。别墅外绿地的桂花落了一地,香气浓得化不开。客厅里摆着他之前送的金龙鱼鱼缸,水面映着窗外的缤纷色彩,鱼儿在水草里悠闲自在的游弋。
骆玉梅倒了杯红酒,递到他的面前,指端带着些许微凉:“荣哥,老吴他去了市委党校学习一周,小孩又在寄宿学校,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上次酒后说,这辈子只要跟我搂抱一回就满足了,现在…… 就看你的了。”
范光荣的耳根瞬间发热,像电热风吹着。那是上个月聚会时,他喝多了说的胡话,没想到骆玉梅竟记着。“我…… 我信口开河的,你别当真。” 他接过酒杯,手却在颤抖,酒洒了几滴在地毯上,像落下的花瓣。
他想稍稍推开她,可看着骆玉梅满眼的哀怨,像镇头的那口深潭,又狠不下心 。他知道,骆玉梅这辈子,都活在 “镇长夫人” 的空壳下,春季没人陪她赏花,冬天没人陪她观雪,连窝在心里的唠叨都没处找人倾吐。
“你别顾虑那么多了,大不了我就离婚。” 骆玉梅歪了头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轻柔,像水岸的晚风。“可我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已腻透了。荣哥,就这么一回,让我为自己的念想活一回,你说好不好啊?”
那天晚上的聚会,范光荣头脑发热喝了不少红酒。斜倚在沙发时,意识逐渐模糊,只记得骆玉梅红湿着眼,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似乎带着微热的体温,像深秋最后一抹暖阳,眷留在他怦然而动的心底。
次日清晨时分,朝霞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窗台的波斯菊上,泛着一片明媚。他发现自己穿着陌生的丝绸睡衣,身边的被子已收拢在一旁。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是骆玉梅的字迹:“荣哥,谢谢你陪我一夜。我们或许不该这样选择,可我此生没有什么后悔可言了。”
范光荣走出住宅,雾气正在消散,桂花香气裹着微凉的风,吹在脸上。他沿着铺满花瓣的小路走,脚下软软的,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起自己当初开 “长相忆时装馆” 的初心,是想让小镇女人在每个季节都穿得体面,可现在,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糊涂,更别说实现什么别的愿望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范光荣常在午后坐在店门口,看着秋叶飘落,手里捧着一杯冷的茉莉茶。想起姚素娟穿着婚纱的笑容,想起骆玉梅灯下缝着扣袢的样子,忽然明白,真正的体面,不只是表面,而是活得通透自在。
他不能再这样纠结、躲避下去了,他需要重新找回淡忘了的初心,也需要给骆玉梅、给姚素娟,给更多的女人,更给自己人生底色得到回归。
十月下旬,秋意款款娟秀缠绵,范光荣总算做了决定:把 “长相忆时装馆” 转给徐雨婷和董曼珠。两个姑娘问他为何要走,他笑着把一片银杏叶夹进设计图册:“我想去外面多观摩时装潮流走向,等我学到了,说不定就回来重整旗鼓,给你们设计更时尚有性价比的春秋时装。”
他没告诉姚素娟,也没告诉骆玉梅,只是在离开前,给她的鱼缸投喂了鱼饵,在她的沙发上放了条银杏叶花纹的围巾;给姚素娟的寄了一套婴儿服和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祝母子顺遂”。骆玉梅说,姚素娟怀孕了。
出租车驶出龙头镇口时,范光荣回头看了一眼,“长相忆时装店” 的招牌在不远处闪着微光,橱窗里的糖栗色风衣旁,挂着他设计的最后一件秋装 ,绣着银杏叶的薄毛呢短裙。镇口的老银杏叶片还在掉落,随着汽车前去的身影渐渐飘逝,像一封来自深秋最后发出的挽留信。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决不是生活的逃兵,而是在寻找真正的自我。那些在时令里经历的喜怒哀乐,那些关于体面与尊严,像江水涛声拍打着胸膛。未来的路还长,或许他会在别的小镇开一家新的店,或许会成为一名飘泊设计师。
但无论今后的遭遇怎样,他都不会忘记 在龙头镇的这些日子,他曾用针线,尺剪为两个女人缝补过生活的体面,也为自己的人生旅途,找到了不断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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