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一笔经年》第28章:菩提休把韶华偷
王冀辞别赵匡胤之后,已是二月十二清晨。回到大相国寺,王冀施展起了昨夜妙手偶得的新式剑招,剑影婆娑,循环往复,终至豁然开朗,便自创出一套剑法,命名为“青史剑法”。正当收剑之际,王冀忽闻身后有步履之声,转身望去,正见范质自薄雾中行来。
王冀追忆起初九那日与萧绰的密谋——不亢不卑,击其要害……随即施礼道:“范相爷莫非也来聆听晨钟暮鼓?”
范质道:“听闻王公子新作之《踏莎行》传遍勾栏瓦舍,连东垂髫小儿也能唱两句‘黄巢也曾是书生,公卿骨碎腥风漫’了。”
王冀暗忖:“此《踏莎行》不过前日于穷困书生家中填写,不想范质竟已得知。看来汴京城内,朝廷耳目无处不在,何人能‘言而不泄’?此词若是被人利用,的确可被定为反诗。”只听王冀对范质笑道:“比起范相爷显德二年那篇《谏征淮南疏》,晚生的俚曲不过瓦釜雷鸣。”
范质闻言,心中一震,他记得清楚:显德二年,柴荣欲征南唐,自己曾连夜上疏,以“十不可征”之理由力阻大军,也因此与赵匡胤结下嫌隙……赵匡胤黄袍加身后,那篇奏疏便成了他心中的一块病痛。
范质道:“公子未免太过自谦了!你所做的那篇《燃灯赋》,今晨已传到了政事堂!”
“不想朝廷对民间字句之监察,竟是无所不用其极!那《燃灯赋》,不过昨日誊录于纸上,被我掷出窗外而已,区区几个时辰,竟能惊动朝堂?”王冀心中惊恐不已,口中却是锋芒不减:“晚生的《燃灯赋》,怎及范公建隆元年的《贺平荆湖表》文采斐然?”
王冀言罢,直视范质。那篇为赵匡胤吞并荆湖而写的《贺平荆湖表》,正是范质此生最大屈辱——陈桥兵变后,这位前朝宰相不得不为新主写下第一道歌功颂德的檄文。
范质道:“王公子可知,今晨,御史台收到了十九封弹章……皆言公子你假借诗词诽谤朝廷。就连饼铺老板都私下言道,要感谢你的那首《踏莎行》,惊得县衙不敢再拆除他的铺子……”
王冀正要开口,却见范质已转身面向大雄宝殿方向。王冀跟上前去,范质复问王冀道:“崇元殿上撤了老臣的座、茶之后,王公子站在了什么位置?”
王冀闻言不明所以,当日自己就站在赵匡胤身侧;略做思索方才领悟,范质之言,其一是说“撤去朝臣座椅,你也要躬身站立”;其二是问“你究竟是谁的门人”。故而,王冀戏谑答道:“站在‘史家’该在的位置。”
范质道:“好个‘史家’之冷眼!二十年后的青史工笔,怕是要写‘范质恋栈,王冀忠直’?”范质指向放生池,道:“公子且看这池中鱼,争食时哪条记得自己是前朝的放生之物,又有哪条知晓自己是新朝的祭品?”
范质话音刚落,山门处突然喧哗大作。但见十余禁军簇拥着赵光义的皂盖车驶来。
“范相公安好?”赵光义掀帘轻笑道:“官家晨起还说,范相爷的《请修河渠疏》深谋远虑,当命三司速办。”这话毒如鸩酒——谁不知河渠修葺归赵光义管辖,赵光义分明是在向范质示威、问罪。
范质对赵光义道:“有劳开封尹挂念。老臣近日读《汉书》,见萧何为民请苑反遭械系,不免感慨。”范质这话答得刁钻,既暗讽赵光义的跋扈,却依旧不忘自比萧何。
赵光义又对王冀道:“王公子……近日开封府接报,说你的诗词引得流民聚集……”
王冀闻言冷笑,却见范质上前半步,恰好挡住赵光义的视线:“老臣恰要向开封尹请教,《刑统》新规‘首恶论罪’当如何界定?”趁赵光义分神,范质手中竹杖在身后急摆。王冀看的懂,这是在示意自己速退。
王冀暗忖:“范质此人,竟会在赵光义面前保全于我。不想这范相爷,竟有这等‘古君子之风’,端的令人佩服!”
而在藏经阁内,萧绰已按事先与王冀的约定等待范质——汴梁城中人尽皆知:范相爷每来大相国寺,必会莅临藏经阁。
见范质踏入藏经阁,萧绰先是施汉人礼,而后言道:“小女子见过范相爷。久闻范相爷学识渊博。故小女子特意在此等候,想向范相爷请教:《汉书》有载‘萧何为民请上林苑,反被高祖械系狱中’,听闻相爷平日里尝自比萧何,莫非是料定了自己不得善终?”
范质愕然,“械系萧何”正是方才自己对赵光义之所言;范质的目光又扫过萧绰发间的银簪:那鹰首簪尖正刻着《汉书》中“功人功狗”四个小字——这正是王冀、萧绰密谋之时,萧绰请韩德让刻上去的。
“姑娘是谁?”范质没有回答萧绰的疑问,而是反问萧绰道。
“大辽南京留守萧思温之女,萧绰,相爷可称我为燕燕……”
范质笑道:“原来是契丹郡主!萧郡主在此等待老夫,究竟是受何人差遣?莫非是欲效‘蒯通说韩信’乎?”
萧绰道:“非受他人差遣,只是久慕范相爷之风采……说到‘蒯通说韩信’,小女子倒想起了《张良传》中‘子房拾履,得授天书’之典故。适才相爷凝望燕燕头上的银簪,不知‘范公拾簪’,又当如何?”
王冀心中暗自哂笑,萧绰所讲的,正是前几日自己说给张嫣和萧绰听的。正说话间,张嫣也踏步而入,却没有插话,只是走到了王冀的身边。
范质冷笑道:“老夫拾不得洛水之誓,也拾不得陈桥黄袍。敢问萧郡主,北朝欲观南朝笑话到几时?”
萧绰道:“燕燕听闻,范相爷在显德年间曾修撰《五代通录》。范相爷俢撰青史时,可曾想过有人会翻查旧档?相爷可还记得显德六年七月?那日汴河溃堤,是您持虎符调禁军护漕!”
范质道:“那显德六年七月,暴雨磅礴,致汴河冲毁三十七坊,老夫为救百姓,不得不调动禁军。”
萧绰道:“然而,赵普正命人重修《河渠志》。燕燕知道,当年范相爷私调禁军本是大罪,全仗周世宗默许。如今赵普若将此事写入正史,范相爷便是僭越谋逆的乱臣。燕燕还听说,赵普近日修订《刑统》,特添‘擅调禁军者斩’!”
王冀接口说道:“听闻范相爷持虎符调右骁卫护堤那夜,值守宫门的正是赵普。”
范质忽然记起:那夜暴雨如注,他冒死请出周世宗所赐应急虎符,赵匡胤亲自带兵抗洪。如今想来,当时赵普眼底的异色,竟是等着秋后算账。
萧绰看出了范质内心的隐忧,便说道:“我大辽述律太后归政之前,耶律屋质曾对她说……”萧绰用契丹语快速说了句什么,转而笑道:“译成汉话便是:‘老鹤不该与鹞鹰争食’!”
范质漠然,似乎依旧没有退意,但目光中已出现了犹疑之色。
萧绰又道:“听曹将军言,显德三年,柴荣毁佛,范相爷曾谏柴荣曰‘佛骨可熔,民心难铸’。如今,大相国寺金佛重铸,用的却是显德年间熔掉的铜钟。柴荣熔佛铸钱屯兵,赵普熔佛铸像媚上,倒是一脉相承。”
王冀道:“五日之前,徐州送来八尊铁佛,说是要补四大天王像。听闻,范相爷的嫡孙,正在徐州任通判,若铁佛有差池,正可沦为他人话柄。”
萧绰道:“我们草原有句话:被狼群盯上的头羊,要么跳崖保全族群,要么带群赴死。范相爷可知,我契丹的铁林军已至古北口?”
王冀闻言心中雪亮——他深知古北口并无契丹铁林军,此乃萧绰巧施妙计,为“诈”范质而捏造的烟幕——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若范质继续在位,赵普便可借边境危机给他扣上通敌罪名。
范质道:“萧郡主不妨直言,北朝欲取宋土几州?”
萧绰道:“我只知道,去岁契丹商队用五百匹驽马,便从北汉换得潞州铁器图。”
王冀见范质面色骤变,心知再次击中要害。显德二年周世宗亲征北汉,正是范质力主焚烧潞州兵械图以防契丹。若此事被曲解,通敌罪名足以诛灭九族。
“范相爷请看这个。”萧绰自荷包取出枚生锈箭镞,说道:“这是燕燕去岁在幽州榷场所购,说是显德四年周军遗矢。”箭尾隐约可见“磁州督造”铭文,正是范质妻弟辖地所产。范质当然不知,萧绰手中的箭镞,是王冀请韩德让伪造的。
王冀道:“‘错衣朝衣斩东市,而七国之兵破!’。听闻官家命翰林院重拟《忠义传》,将晁大夫列为‘矫诏乱国’。”——这句话,也是王冀信口胡诌的。王冀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将“范质力主焚烧潞州兵械图”比作“晁错奏请削藩”……
萧绰道:“南朝总说‘文死谏’,却不知死谏不如活退。”
“你们,是想劝老夫致仕?”一直沉默寡言的范质终于问道。
“我们,是想劝范相爷保全自己!”王冀答道。
“菩提……”范质话未说完,萧绰却已接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草原萨满也说:雄鹰不该眷恋旧巢。”
王冀突然掀开藏经阁里供桌的帷幔,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范质看着刻痕,知道那是显德年间官员们私刻的祈愿。而今,半数名字已被刮去,残存的“王审琦”、“张永德”等名字如同曝尸荒野的枯骨。
“三日前,张永德将军自请守孝。”王冀说道:“赵普准其所请之时,请官家赐了副金丝楠棺。而相传去岁李处耘平定荆湖,军中搜出三百封前朝旧臣手札;范相爷与李重进的私信,此刻想必正在赵普案头。范相爷当知,那李重进,已死三年有余了!”
“菩提……”范质又一次欲吟诵佛偈,王冀却更改了下半句:“菩提休把韶华偷……”
萧绰见范质若有所思,知是范质忆及往事,便抓准时机,对范质言道:“燕燕听寺内长老讲过,显德四年,此处曾超度阵亡将士……”
“显德四年七月廿三。”范质忽然开口说道:“世宗皇帝在此为阵亡将士设水陆道场。彼时,老夫亲手将阵亡名录投入火盆,灰烬落在御赐的紫罗袍上,竟烫出了焦孔……”
王冀假意叹道:“那日范相爷亲撰的祭文,‘身寄刀镮,魂托河岳’,至今传颂汴河。”
萧绰说道:“我却听闻,赵普新编的《忠烈录》,把显德四年阵亡将士归为‘前朝旧部’。”她看向了佛像手中的金刚杵,对范质复言道:“就像这降魔杵,用得顺手时是佛宝,嫌碍眼时便成了凶器。
“菩提休把韶华偷!”范质长叹。
王冀道:“杜工部尚有‘尔曹身与名俱灭’之句,范相爷何必执着?”
而后,王冀推开窗棂,禁军操练声汹涌而入。王冀道:“范公可闻新谱的《乾德破阵乐》?赵普新填的词中有‘扫尽前尘’四个字,意味深长……”
范质道:“老夫若退……”
“河北榷场立开,三万饥民得活。”王冀抢话道。
王冀所说的榷场,正是范质力主所设。倘若范质获罪,这榷场乃是犯官政绩,赵普必然难以相容……
“老相爷……”萧绰忽然向范质下跪参拜道:“此刻大辽析津府八座粥棚,用的皆是南朝榷场的盈余!”
王冀道:“所谓‘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范相爷今日弃的,不过是史书工笔;护的,却是十万饥民的口粮。”
范质呢喃道:“广顺元年,老夫曾力保前朝士族;建隆元年,是老夫亲手焚毁世家谱牒。而今,赵普要借老夫项上人头立威!若能以退为进,保住河北榷场……唉……拿纸笔来!”
王冀闻言,唤僧人取来笔墨纸砚,范质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道请辞的奏折:“去国老臣,乞骸归田……”
奏疏写罢,范质步出藏经阁,王冀等人恭敬相随。毕竟是王冀“搬弄是非”,才诈得范质写下《乞骸骨》文书,故而王冀心怀愧疚。于是,王冀发自肺腑的对着范质的车影长揖到地,口中还不自觉的念起那句“尔曹身与名俱灭”,恰在此时,山门暮鼓轰然响起,吞没后半句“不废江河万古流”。
回到曹府,王冀见张德钧正与曹彬、韩德让饮酒。相处几日,王冀深知张德钧内心极其善良、且为人仗义,说话虽然恶毒,却也风趣幽默。故而与之熟识之人每遇见他,都会和他玩笑、看他插科打诨。
然而今日却不知为何,张德钧竟然木讷起来,似有心事。王冀再三追问,张德钧只是托言“困倦”。酒过三巡,张德钧便离去。王冀看的分明:张德钧离去之时,偷眼看了松蹈枫良久,眼神中尽是怜惜之情。
张德钧走后,王冀便早早睡去。睡着之后,他梦到了虚空之中骤现一位西装革履之人,足踏“金元宝云”,手持鎏金高尔夫球杆。
“Hi,boy,谢谢你了哈!”
王冀拱手道:“尊驾周身祥瑞缭绕,敢问是何方神圣?”
“我叫柴荣!”
王冀跪拜道:“原来是陛下……”
柴荣道:“嘘!你如今要称呼我为‘the boss’!其中,‘the’要发‘重辅音’,因为我现在是‘南路财神’了啊……正是你向赵匡胤请旨,册封的我……”
王冀见柴荣西装革履,随即问道:“boss,您怎么这身打扮?”
柴荣笑道:“我刚和我‘稣哥’打完高尔夫……”
王冀疑惑道:“‘稣哥’?”
柴荣道:“就是耶稣基督!和太上老君、释迦牟尼,是一个量级的……”
王冀问道:“您知道我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古代的?”
柴荣道:“当然,对于我们这群神仙而言,不存在时间!我们从二十一世纪到五代十国,就如同你从客厅走向卧室一样……”
王冀闻言,又惊又喜,便急切问道:“那我还能穿越回去吗?我的父母、爱人,此刻如何了?”
柴荣笑道:“此刻?你的‘此刻’,他们还没出生呢!你会穿越回去的,回到2025年1月17日那一晚,至于什么时候穿越回去,天机不可泄露……”
王冀似乎想到了什么,俏皮的问道:“boss,您昔日灭佛,那您见了释迦牟尼,不觉得尴尬吗?”
柴荣长笑,震落星屑:“那灵山世尊,反倒赠我“八宝功德轮”,言道当年沙门蠹虫合该整顿!倒是你……”说话间,柴荣突然逼近王冀,眼神透出鎏金异光,问王冀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求我的?”
王冀虔诚的说道:“boss,保佑我发财啊……”
柴荣笑道:“实不相瞒,神仙是保佑不了人的!你穿越之前,之所以过的不错,是因为有了改革开放的政策,是因为确立了市场经济的原则,是因为加入了WTO,是因为经济全球化……不是靠哪个神仙的保佑!”
王冀问道:“那我如今呢?”
柴荣道:“你只需要记住,在古代,没钱就花韩德让的;穿越回二十一世纪之后,你赶快把‘中持股份’卖了,买‘腾龙股份’、‘莱宝高科’定能赚钱!我得走了,我约了洛克、康德、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等真正的至圣先师们去喝卡布奇诺,下次再给你托梦哈……”
王冀突然梦醒。趁着月光,王冀发现自己手心出现了一行钢笔字迹:“thanks!your Mr.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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