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花公子 发表于 2025-8-23 12:52:18

【原创小说】《一笔经年》第25章:旧日曾游

  二月初十,赵匡胤率到了韩家旧宅,跟在其身侧的赵光义,则想起了昨夜卢多逊的密报:赵匡胤命“将作监”重修韩通墓,碑文竟刻着“虽逆龙鳞,犹存忠节”八字。
  “臣等恭迎圣驾!”王溥跪迎。
  赵匡胤踏凳下车时,刻意在韩府断成两截的门槛前驻足。赵匡胤想起陈年旧事——彼时,韩通正是在此处横刀怒喝:“赵点检要做天子,且先问过某家手中的宝刀!”
  “摆香案!”赵匡胤道。
  张德钧捧着香炉趋步上前,赵匡胤接过三柱线香,对着“照壁”朗声说道:“当年韩将军在此拒朕三日,箭矢射尽犹握断刀。若当日守开封者皆如韩令坤,朕的黄袍怕是披不上身。韩府宅院,正是朕的‘旧日曾游’之地。”
  原来,赵匡胤龙兴之前,时常来这里找韩通喝酒。
  赵匡胤问魏仁溥道:“魏相爷以为,这照壁该当如何处置?”
  “臣愚见,当以丹青绘韩将军拒……拒……”
  “是要绘他拒朕之状?”赵匡胤大笑,豪迈说道:“好!就命翰林图画院照此办理!”而后问赵普道:“则平以为如何?”
  赵普道:“昔年唐太宗立像凌烟阁,今官家敕建忠烈祠,皆是‘彰往察来’之圣举。只是画师需谨记,韩将军眼中当有忠义之光,手中断刀亦要见刚烈之气。”
  却说薛居正此刻正盯着照壁上新刻的“忠烈”二字。月前,赵匡胤召他入宫,对他言道:“卿修《韩通传》,要把‘周之袁粲’四字加上。”——袁粲可是南朝刘宋的殉节忠臣。
  赵匡胤忽然大步走向西侧断墙,指着半截旗杆道:“此物诸卿可识得?”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焦黑的旗杆上残留着“殿前都”三字。赵光义记得分明——这正是他当年派人焚毁的韩通帅旗。
  赵匡胤道:“建隆元年正月初五寅时三刻……韩令坤就是在此处中箭。他倒下时仍攥着这面帅旗,旗角裹着幼子的尸身。”
  此刻的王溥,却突然想起柴荣临终前的托付:“吾儿就拜托众位卿家了……”念及于此,王溥暗自流下两行热泪——却不知是为旧主还是为新朝而流。
  “王团练使!”赵匡胤突然转身。
  王彦升跪地说道:“臣……臣罪该万死!”
  赵匡胤扶起王彦升,道:“卿当日血透重甲,为朕连破三门,何罪之有?”说着解下腰间玉带:“此物赐卿,申州苦寒,莫忘忠义之心!”
  赵光义盯着赵匡胤手中的玉带——那是柴荣赐给赵匡胤的旧物。
  “臣……臣……”王彦升此刻的思绪难以名状,他想起了那个血色的过往:韩通夫人将孩童塞进地窖时,是自己亲手点燃了柴房。火光照亮韩通最后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仇恨,只有深重的悲哀。
  “取酒来!”赵匡胤道。他斟满三杯酒,第一杯洒向照壁:“这一杯,敬韩令坤忠勇!”
  第二杯酒在青砖上:“这一杯,敬当日所有死节之士!”
  举起第三杯时,赵匡胤道:“这最后一杯……敬大宋千秋基业!”
  “吾皇万岁!”山呼声惊起满庭寒鸦。
  “回銮!”张德钧的唱喏声中,赵光义故意落后半步。他望着赵匡胤登上銮驾的背影,突然发现赵匡胤左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这个细节让他想起自己十五岁时云游金陵,周娥皇弹箜篌时,纤指也始终按着雁柱不曾稍离。
  午时,赵光义坐在开封府内,也回忆起了自己的“旧日曾游”之地——金陵:
  那是显德元年的暮春。赵光义踩上画舫的跳板时,正撞见周娥皇俯身轻拭白鹭染血的羽翼。她葱白的指尖捏着药棉,月华裙裾铺在甲板上,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霎时,风浪四起,周娥皇行将跌倒。“姐姐当心!”赵光义伸手欲扶,却见她将伤禽护在臂弯,自己反被晃动的跳板带得向后仰去。周娥皇的青丝掠过赵光义的鼻尖,带着沉水香与药草的清苦。
  周娥皇跌坐在锦垫上,怀中白鹭惊起的水珠溅湿了案头诗笺。
  “弟弟的手……”周娥皇忽然轻声提醒。赵光义这才发现掌心被跳板木刺划破。周娥皇解下腰间杏色汗巾,轻覆在他伤口:“前日捣的止血藤粉倒巧用上了。”
  雨丝渐密时,画舫飘至“桃叶渡”。周娥皇抱着白鹭立于船头,烟青色披帛被风卷起。她回眸浅笑,眸中映着两岸绵延的黛瓦:“这‘孩子’的翅膀需静养月余,鸡鸣寺后的竹林最宜休憩。”
  暮鼓声里,赵光义跟着她穿过湿滑的石阶。周娥皇提着裙裾避让苔痕,却不忘提醒赵光义:“此处石缝有青泥……”待至放生池畔,她将白鹭浸入春水,指尖轻梳它凌乱的绒毛:“去吧,莫再被金丝网罗住。”
  三日后,赵光义又在金陵街上里遇见周娥皇。周娥皇正给乞儿分发新蒸的艾糕。见赵光义过来,她将最后一块艾糕掰开,半块递给赵光义,半块喂给墙角的瘸腿狸奴。
  “它叫‘妙儿’。”周娥皇蹲身抚着猫儿残缺的耳尖,“去岁腊月在桥洞下捡的。”那猫舔食时胡须轻颤,眼珠映着少女腕间的旧疤——是为救雏鸟时被野猫抓伤的痕迹。
  细雨又起,周娥皇邀赵光义至檐下避雨。斑驳砖墙上垂着紫藤,她伸手接住坠落的蝶形花:“此花可制安神香。”说着将花朵放进赵光义掌心,赵光义嗅到淡淡药香混着她袖间的松烟墨气,恍见梁间新燕衔泥而过,剪碎漫天银丝。
  临别前夜,周娥皇在秦淮河畔为赵光义抚琴。二十四桥浸在溶溶月色里,她指尖流泻的《幽兰操》,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沙鸥。赵光义见她发间别着新采的荼蘼,忽然懂得何为“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曲终时,她将半卷诗笺塞进他手中:“弟弟北归在即,且以鲍照《代春日行》相赠。”赵光义展开泛黄的宣纸,但见“春日载阳,爰为春游”八字。待要抬头时,画舫已离岸数丈,周娥皇抱着焦尾琴回望,素衣广袖被夜风吹作白鹇振翅。
  开封府内,更漏声惊破回忆,赵光义蓦然回神。烛泪凝成红珊瑚,映着《玉台新咏》里夹着的干枯藤花——那是他藏在书页间带回汴梁的。十年过去,花瓣仍保持着垂落的姿态,仿佛随时会顺着记忆里的雨丝,飘回金陵的九曲阑干。
  窗外风雪愈急,他却听见遥远的春雨敲打竹檐。那些湿润的清晨,周娥皇常提着素纱灯立在渡口,为早行的渔夫照亮青石板路;暖黄的光晕染开雾气,映得她鬓边碎发如金丝。而今汴京的御街彻夜燃着明角灯,却照不见那个提着灯盏、为流萤让路的素影。
  赵光义推开槛窗,任雪片落满衣袖。恍惚间又见放生池畔,周娥皇鬓角沾着柳絮,正从蛛网上救下折翅的碧蝉。她总说“草木有心”,却不知这句话在赵光义心底长成了盘根古柏——而今树犹在,唯余空枝挂着去岁的冰凌。
  正在赵光义为往事伤情的时候,王彦升忽然来访。
  “末将明日便要回申州了。”王彦升抱拳行礼说道:“特来辞别开封尹。”
  赵光义道:“将军戍守申州三载,可还习惯南方的瘴气?”
  “比不得当年在潞州。李筠叛乱时,末将三日破城……”
  “李重进呢?”赵光义突然打断。
  王彦升突然含糊其辞道:“那……那是建隆元年冬月……”
  “本府记得清楚。”赵光义道:“李重进自焚当日,韩通全家二十七口的血,还没凝透吧?”
  王彦升闻言,单膝跪地说道:“末将当年鲁莽!”
  “鲁莽?”赵光义轻笑,“将军那夜连破韩府三门,箭透重甲而不退,何来鲁莽之说?”
  “是开封尹您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夜陈桥兵变,末将奉命控制韩通……”
  “本府命你控制,可没让你屠韩通满门!韩通幼子藏在地窖,不是被你活活烧死的?”
  “可您明明吩咐‘不留后患’!”
  赵光义的语气愈发的阴鸷:“将军当年血洗王溥宅邸,不也是‘错会’了官家善待前朝旧臣的旨意?”
  “那……那是他们私藏玉玺……”王彦升惶恐说道。
  “玉玺?”赵光义忽然从袖中掏出半块残玉,“可是这个?”青白色的玉块上,“受命于天”四字赫然在目。
  王彦升道:“这……这玉……”
  “王溥上月献给官家的。说是从韩通幼子焦尸手中掰下来的。”
  王彦升双膝跪地道:“求开封尹救命!”
  “将军怕什么?官家今日不是刚夸你忠勇?”
  “可那韩通的墓……碑文上刻着‘虽逆龙鳞,犹存忠节’……”
  “所以将军该庆幸。”赵光义笑道:“若官家真信了这碑文,此刻你该在御史台狱,而不是本府这里。”
  王彦升站起说道:“末将愿为开封尹效犬马之劳。”
  “将军慎言。”赵光义道:“你我都该效忠官家!不过官家近日,倒是常向本官问起申州军务……”
  王彦升解下佩剑递给赵光义,说道:“此剑随末将征战二十年,愿献于开封尹!”
  赵光义却按住剑鞘:“将军还是留着防身吧,申州多山匪。就像当年防着韩通那样。”
  王彦升不再多言,拱手告辞。赵光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对着阴影中说道:“都记下了?”
  “一字不差。”卢多逊从屏风后转出,手中宣纸墨迹未干,“王彦升承认屠戮韩通满门,还攀咬开封尹……”
  是夜,大雪纷飞,赵匡胤敲开了赵普的门。开门的仆童看的分明,赵匡胤竟只披着寻常羊裘,肩头积雪已积了半寸厚。
  “好个赵则平!朕在雪里走了二里地,你倒拥着貂裘读《孙子》?”
  赵普道:“臣正读到《九地篇》‘投之亡地然后存’。”
  “蜀地今年贡的蒙顶茶呢?取来暖暖身子。”赵匡胤道:“孟昶上月给王昭远加了剑南节度使。”
  赵普道:“臣记得显德四年,王昭远在凤翔府当书吏时,连粮草簿都算不清。”
  “王全斌上月密奏,孟昶用七宝装饰溺器。”赵匡胤冷笑道。
  赵普道:“臣算过蜀中盐井产量,光是陵州一处……”
  赵匡胤道:“朕要听的不是盐铁!自五月黄河决口,漕运少了三成。伐蜀的粮草,爱卿可能从石头里变出来?”
  赵普闻言,旋即想到曹彬于正月初九签押准调三万斛军粮赈济灾民之事,不知赵匡胤是否有怪罪曹彬之意,便对赵匡胤说道:“官家可记得唐庄宗伐蜀旧事?同光元年十一月出师,次年正月便破成都。只要速战速决……”
  北风卷着雪粒扑进窗棂,赵普忙去关窗。赵匡胤却按住他肩膀:“开着!朕要看清这雪势。”他望着院中愈积愈厚的雪,说道:“当年打太原,也是这般大雪……”
  “官家,臣请以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此人虽贪,用兵却如饿虎扑食。”
  赵匡胤问道:“那谁来做监军?”
  “曹彬可当此任。此人曾在清流关生擒皇甫晖。”
  赵匡胤道:“让清廉的盯着贪婪的,就像让魏征盯着尉迟敬德!二郎前日举荐崔彦进,爱卿怎么看?”
  赵普道:“听闻开封尹近日苦读《汉书》,常与人说霍去病故事。崔彦进上月刚纳了李处耘的侄女为妾。”
  赵匡胤知道李处耘之长女李箩笙与赵光义曾有情愫;将李箩笙许配给郭守璘,正是为了试探赵光义有没有反心。赵匡胤思索片刻后说道:“让王全斌和刘光义分掌前军,崔彦进和曹彬为监军。”
  “官家圣明。这是臣与薛居正商议的两路进军方略。”
  雪不知何时停了。赵匡胤走向院中,忽然抓把雪搓脸:“好凉的雪!明日早朝,朕要你第一个奏请伐蜀。”
  赵普捧着貂裘追出来,道:“官家当心风寒……”
  “当年夹马营的赵大,哪有这般娇气!”赵匡胤说罢,便大笑出门。
  赵匡胤回宫后,即刻召来王冀。王冀到后行礼,只听赵匡胤问道:“爱卿前日替朕做法,求西蜀舆图,想必爱卿通晓谶纬?”
  恰说王冀入宫之前,正在怀念二十一世纪的亲友,故而不再念及帝王心术,而是以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的心境说道:“臣通晓的,是亘古不变的人心。”
  赵匡胤闻言,以为王冀话中有弦外之音,便试探问道:“卿可知《尚书》有云‘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想告诉王冀:“朕伐蜀,是吊民伐罪!”
  “官家可闻《泰誓》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王昭远虐属地之民,官家伐之可也。然巴蜀妇孺何辜饱受战火涂炭?”
  赵匡胤道:“卿以为朕该学宋襄公之仁?”
  王冀忽想到了昨日卖诗换米的书生,便开口说道:“昨日有穷困书生找臣卖诗换米,言‘但求活过今冬’。”——这是王冀自幼的史观:不在乎大国崛起、只在乎小民尊严。穿越前如是,穿越后也如是。
  赵匡胤道:“卿在教朕治国?”
  “臣不敢。”王冀说道:“昔孟子见梁惠王,言‘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赵匡胤解下蟠龙剑,对王冀道:“朕曾以此剑传授爱卿蟠龙剑法。然爱卿可知,显德三年破滁州,此剑斩过江南精骑三十七人。”
  王冀笑道:“如此说来,滁州城外定有寡妇村,三十七户皆丧夫于此剑。”
  赵匡胤闻言大笑道:“卿与赵普倒似同胞兄弟!他平日奏对,也是这般尖酸刻薄!可惜赵普懂粮草,卿只懂慈悲。”
  王冀忽道:“臣从薛子平处得知,去岁秋决三千七百四十九人,其中二百一十三人因偷粮获死罪。”
  赵匡胤道:“卿欲朕赦天下?”
  “臣欲官家知天下!臣每日于汴梁城中闲庭信步,见汴河漕工深受徭役之苦,他们中最幼者十四,最老者六十有三。”王冀言道。
  赵匡胤笑道:“卿是在骂朕桀纣?”
  “臣在求官家做尧舜。昔禹征三苗,乃因‘昏迷不恭,侮慢自贤’,非为广疆拓土。”
  赵匡胤解下玄狐大氅扔给王冀道:“赐卿御寒。”又接着说:“看来,爱卿是不愿为朕披坚执锐了?”
  王冀道:“臣确通谶纬,西蜀必归官家所有!而臣之双手,不愿染血……”
  赵匡胤大笑:“那爱卿遇到罗步昌、罗步明二贼,也这般慈悲吗?”
  王冀道:“臣不会杀他们,臣会废去他们武功,而后交给拙荆处置……”
  赵匡胤闻言,将蟠龙剑扔给王冀:“把朕传你的武功,演练几招!”
  王冀当即施展蟠龙剑法,赵匡胤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而后按耐不住对王冀言道:“真是岂有此理!用剑之道,当配合轻功步法,朕传你的‘流连忘返’,都让你抛诸脑后了?”
  赵匡胤一边指点王冀剑法,一边在伐蜀檄文上加了两行朱批:“入蜀后敢焚民舍者斩,掠妇孺者族。”而后,赵匡胤又写了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就在王冀告退之时,忽见御案上放着柴宗训的“请安折”,便对赵匡胤说道:“官家,欲示天下以宽仁,何不敕封柴荣为‘南路财神’?永享天下香火?”
  “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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