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一笔经年》第24章:悲庭院
辰时三刻,曹府府门门环突响三声闷响。门房老仆自门缝窥探,张嫣等众人皆闻声而至,韩德让道:“莫非是送柴之人?”“乃一邋遢书生。”老仆低语,“浑身湿透,似汴河水鬼。”
朱门开处,阶下蜷缩一落魄身影。
书生见人,跪拜道:“诸位……叨扰……”
“快起来说话。”张嫣欲扶,萧绰阻道:“当心诈伤!曹将军言,昨夜西市擒得装瘸细作。说,何人遣你窥探曹府?”
韩德让道:“燕燕!休得无礼!”
书生咳道:“在下,祥符县……”
曹彬打断道:“祥符县?谭明远治下?”
书生道:“将军识得此獠?家父原为县衙书吏,上月因拒替谭明远做伪账,遭其害死。闻贵府有位王冀王公子,诗文风雅……在下,乃卖诗换米……”言毕,掏出诗稿。
萧绰夺过,诵读其上《踏莎行》:
“夜点孤星,晨吟残卷。
朦胧月影绳床畔。
凝眸睏眼读春秋,
灯花渐落焚香案。
鸟聒金风,曙开云汉。
寒窗松柏严霜满。
谁怜潦倒是书生,
家贫久未炊烟漫。”
萧绰诵毕,张嫣问:“公子如何称呼?”
“贱名不足道。家父蒙冤惨死,老母悲恸过度……前日亦……”
曹彬道:“工部今晨还收祥符县请款文书,欲重修显德年间青石路,魏相爷批‘酌情处置’!”
王冀暗忖:“果然,修路从古至今皆是官吏贪墨之捷径!何止修路,秦制儒术,何曾变过?”念及于此,不禁自语出声:“‘酌情处置’?秦法荼毒,儒术矫饰,此‘情’恐浸透生民血泪。”
曹彬苦笑:“谭明远乃倒背《周礼》之‘醇儒’……”
萧绰道:“醇儒?这‘谁怜潦倒是书生,家贫久未炊烟漫’,道得莫非不是‘醇儒’?”
“确是好词!”王冀取过诗稿,对曹彬道:“大哥,便赏他两石米吧!”
“且慢。”萧绰低问王冀:“公子爷可还记得耶律休哥收留之东儿?公子安知此人非苦肉计?”言罢,转问书生道:“说,汝是孟昶细作,还是赵光义遣来的探子?”
“我乃一介草民,焉识开封尹?在下实乃行将饿毙之人……”言罢,书生撕开衣襟,周身杖刑紫黑淤痕赫然。书生续言道:“谭明远言‘刑不上大夫’,然家父……连秀才功名亦遭革除……”
萧绰冷哼,讨来曹彬腰间匕首递与书生:“草原规矩,见有血仇之人,便赠刀剑——尽管尔等汉人只知哭诉。”
“燕燕!”张嫣怒道:“此处乃开封府,非是幽都!”
萧绰不为所动,端详伤痕,道:“新伤叠旧伤,此打法倒似我契丹驯马的法子。”
曹彬道:“难怪!祥符县上月刑案暴增三倍……”
韩德让对王冀道:“四弟,官家赐你金牌,命你察‘两千石以下’不法……”
王冀未及答话,曹彬便道:“诸位可知谭明远乃魏相门生?四弟牌子压得县衙,压得住中书省否?”
王冀道:“压住又如何?青史唯书‘乾德二年春,帝恤民情’。又岂会管祥符县多出几许冤魂?”
萧绰问书生道:“令尊临终可曾喊冤?”
书生道:“家父言……言‘天日昭昭’……”
萧绰道:“愚甚!我契丹儿郎咽气前,定咬下仇人血肉!”言罢,复递匕首给书生,厉声道:“或持刀报仇;或自戕全尔汉人孝道——尔且自择!”
书生惶然,张嫣拉过萧绰道:“燕燕!再敢胡闹,仔细你的屁股!”萧绰闻言,方才老实。
却说祥符县衙内,知县谭明远与捕头商又殃,正研究生财之策。
谭明远道:“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本县昨夜参透圣贤大道……”话未说完,忽抓起砚台砸向堂下:“商又殃!汝挡本官浮云矣!”
商又殃道:“大人妙悟!此浮云……啊不,修路大计甚是高明。”
谭明远道:“《孟子》云‘天时不如地利’!本县欲重修朱雀大街,正为改天换地!改天乃改天子之天,换地乃换生民之地!”
“大人高见!卑职即去张贴告示——凡临街屋舍,三日自拆!”
谭明远踱步道:“且慢!《大学》云‘致知在格物’……”言罢,忽抓起案上桃,啃出月牙缺口,续言道:“譬如此桃!民为桃肉,官为桃核——无核,桃肉岂不溃烂?”
商又殃道:“大人明鉴!卑职即去告知桃肉……啊不,刁民……”
“错!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去,将《周礼》修路章句誊抄八百遍!”
商又殃闻言,不明所以,遂从袖中取出一册《春宫秘戏图》呈上:“大人……咳咳……这是您昨日要的典籍……”
“放肆!本县正研读‘仁者爱人’!岂会阅此等典籍?”谭明远边斥边抄《孝经》砸去,书页散落间竟露出夹藏银票,谭明远尴尬道:“咳咳……此乃试汝是否知晓‘非礼勿视’!”
商又殃疾手接住银票,谄笑塞回县令袖中:“卑职明白……卑职即拟告示——其一,乘马不戴胄者,罚钱二十贯!”
谭明远道:“善。《周易》云‘天行健’!增一条——县内耕牛日行万步,违者以‘怠惰天道’论!”
“大人……牛如何数步?”
“蠢材!《论语》云‘民无信不立’!令养牛户每日自报——少报一步罚一贯!”
“大人圣明!其三?”
“其三!”谭县令扑向县衙鱼缸,捞出锦鲤:“《庄子》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本县昨夜与鱼论道,悟青石路需鱼鳞纹铺就!即日起,全县屋舍按‘鱼鳞阵’拆!”
“可……生民索要补偿……”
“补偿?《礼记》云‘礼尚往来’!本县予其捐屋报国之机,已是天大福分!”
商又殃道:“大人!何不再征‘忠君爱国捐’?言……言修路为迎官家临幸本县!”
“妙哉!告示写成楹联——上联‘拆屋修路显圣朝气象’,下联‘罚银纳捐彰子民忠心’,横批……‘忠君爱国’!”
“大人文采冠绝古今!然二十贯罚钱……升斗小民恐难……”
谭县令道:“《孟子》云‘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无钱者,罚其……罚其每日叩首百次!”
“此为何故?”
“《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彼等叩破头颅即不孝,本县正可再罚三十贯!”
商又殃道:“大人引经据典真乃当世大儒!卑职……”
商又殃语未竟,一衙役入报:“禀大人,卖炊饼李老汉衙前哭闹!”
谭县令道:“来得正好!《尚书》云‘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去,征其‘勤勉捐’!”
“然那老儿售炊饼……”
“故只征五成!《论语》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本县此乃励其勤勉!”
商又殃带衙役冲至门口,忽返问:“大人,若有人问修路款项……”
谭县令道:“《易经》云‘穷则变,变则通’!去,将县学孔圣像重髹金漆——言本县自出资供奉先师!”
“金漆钱……”
“自鳏寡冬衣钱内扣!《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本县此乃顺天应道!”
谭明远言毕,门外忽传王老汉哀嚎:“青天大老爷!小老儿仅余半间草棚……”
“半间?”谭县令道:“《论语》云‘见贤思齐焉’!传令——全县屋舍只许留半间,以示众生平等!”
商又殃道:“大人,依此计,县库本月……”
“噤声……”谭县令捂其口:“佛曰‘不可说’!且《孙子兵法》云,‘能而示之不能’!”
商又殃道:“大人英明!”
祥符县衙荒唐暂搁,回说曹府。韩德让欲予书生银两,书生拒道:“在下卖诗,只为裹腹,不受银钱……”
曹彬道:“既如此,以五石粟米,买公子此首《踏莎行》。府中米贱,这诗词……权作便宜王公子。”
然书生饥饿多日,无力搬运。韩德让运起“天地素心诀”,置米于车。
往书生家中途中,于鼓楼街转角,遇商又殃正揪一骑马中年缰绳:“乘马不戴胄,依本县谭县令告示,罚钱二十贯!少一文休走!”
“放肆!本将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亦不戴胄!”
商又殃道:“屁个首级!本县新颁《乘马令》……”语未尽,瞥见中年腰间虎符,谄笑松手:“哎呦!呼延赞老大人!卑职正为大人试鞍呢……”
呼延赞扬鞭抽打,商又殃抱头窜至馄饨摊后:“误会!皆是误会!”
曹彬上前与呼延赞见礼,王冀观商又殃,低笑道:“此公变脸之技,伶人见亦拜师。”
商又殃得罪呼延赞,未察众人,遁走。王冀、曹彬等终抵书生宅院。未料商又殃竟先至一步,正督衙役强拆屋舍。
商又殃道:“《商君书》云‘民弱国强’!拆破屋,尔等方专心务农!”
王冀道:“好个商鞅老贼!妖书荼毒千年,竟有伥鬼张目!”
商又殃瞥见萧绰契丹服饰,道:“《春秋》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尔等蛮夷……”
萧绰打断,平缓道:“我蛮夷杀人,至少明刀明枪。”
王冀观庭院残破,叹道:“一悲黔首温顺如羔羊,任官府剃毛饮血!二悲酷吏凶残似豺虎,啃骨吸髓犹嫌不足!三悲儒家虚伪,乃食人恶鬼!四悲法家秦制,害人镰刀!最可悲者,史册唯记帝王以枯骨堆‘丰功伟业’,不见荒坟万里皆饿殍!”
王冀叹罢,借书生纸笔,步韵其《踏莎行》:
“《踏莎行•步韵》
暮鼓晨钟,青灯黄卷。
佛陀不驻三途畔。
疮痍满地莫悲秋,
暴戾恣睢难销案!
升斗柴门,萧疏星汉。
却看天家金玉满。
黄巢也曾是书生,
公卿骨碎腥风漫。”
商又殃见“黄巢也曾是书生,公卿骨碎腥风漫”句,大叫:“反了!《论语》云‘君子有三畏’……”
“畏天命?”曹彬怒道:“去岁黄河决堤,祥符县饿毙童子三百,天理何在?畏大人?”曹彬拎起商又殃,重摔于地,道:“尔等蛀虫,也配称大人?”
王冀续道:“畏圣人之言?著《商君书》者早遭车裂!”
曹彬欲斩商又殃,为王冀所阻。商又殃不识曹彬,仍叫:“尔等竟敢造反?”
曹彬将其掷于王冀足边,商又殃方见王冀腰间“如朕亲临”金牌,便谦恭道:“大人!卑职此乃……乃试衙役忠心!”
曹彬终未杀之,怒道:“滚!”
商又殃带衙役连滚带爬,门槛处遭韩德让伸脚绊倒。韩德让大笑:“商捕头跪礼,果然精熟!”
曹彬强压怒气,对欲逃商又殃朗声道:“回去告诉谭明远,老夫乃是曹彬!让他废去腌臜政令!再扰民生,老夫不管他是何人门生,杀之如蚁,杀汝亦然!”
曹彬、王冀等离书生残院,方转朱雀门街角,闻前方市集喧哗。西市牌楼前,商又殃正踹翻一筐蒸饼。
商又殃道:“《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汝蒸饼裹馅不足,分明藐视圣贤!罚汝三日禁炊,以儆效尤!”
“官爷开恩!”卖饼老妪叩头道:“老身昨日方缴‘炊烟捐’……”
“还敢顶撞?”商又殃厉声道:“《孟子》曰‘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本官此乃助汝……”语未竟,王冀已将其拉开。
韩德让亦至身侧,暗运天地素心诀,真气鼓荡,震得蒸笼盖飞起三尺。王冀见状,道:“三哥,以此独步武学诛此酷吏,岂非玷污了你的绝世神功?”韩德让闻言,方才罢手。
商又殃滚爬躲衙役身后,又瞥见王冀腰间金牌,便对王冀道:“《周礼》云‘司市掌市之治教政刑’!下官乃依法行事……”
围观者见王冀持有金牌,便高呼道:“昨日县衙强征新麦充修路款,百姓今日唯食陈粮!”
商又殃道:“《论语》云‘饭疏食饮水’!圣人尚安贫……”
萧绰夺了商又殃的官帽,掷入馊水桶。商又殃狼狈打捞,萧绰则问张嫣道:“嫣儿姐姐,汉人官帽浸入馊水,可算是‘入鲍鱼之肆’?”
商又殃欲逃,正逢张德钧八抬步辇迎面而至。张德钧道:“哟!这不是祥符县‘青天’商老爷?咱家远观,寻思着是粪车成精呢!”
商又殃跪地道:“张都知容禀!卑职此乃……”
张德钧打断道:“乃是为官家试馊水滋味?《尚书》云‘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商捕头公忠体国,竟亲尝民艰!”言罢,张德钧取张嫣腰间马鞭递给萧绰,道:“萧家小娘子,替咱家抽这狗娘养的。”
萧绰颔首,执鞭狠抽。
“疼死我了!《孝经》曰‘身体发肤’……”
张德钧对百姓朗声道:“尔等皆听真,赵枢密已驳回祥符县修路款……着即停征拆房令,毁损屋舍按市价偿补……”百姓闻言,欢呼雷动。
萧绰抽五十鞭方止。商又殃踉跄去。韩德让道:“此般惩处,恐难治本。”
王冀道:“今日杀一商又殃,明日尚有十谭明远。除非……除非生民自为‘执禹鼎之人’。”
萧绰道:“待我长成,定教南边再无商又殃!”
归曹府,曹彬摊邸报于案,道:“四弟可知,今日商又殃之事,开封府已录《时政记》。然其中唯书‘乾德二年二月初九,帝遣内侍张德钧抚民’。唉……史笔如刀,专刻软处。”
王冀笑道:“他日若有人作《祥符县修路颂》,王某便作《拆屋行》!”
萧绰道:“还是草原规矩痛快。前时室韦叛乱,家父将酋长罪状刻其脊骨。汉人史官敢书否?”
恰在此时,张德钧来曹府传旨:“官家旨意,诏百官明日随驾往韩家旧宅祭奠韩通,王冀公子随行……”而后,张德钧打开食盒,说道:“曹将军,咱家送官家赏的蜜煎来了!”言罢,他拈起一颗雕花梅子,塞进萧绰口中,说道:“萧家小娘子,适才谭明远往开封府递十斤状纸。”
曹彬道:“老夫正要问赵二郎……”
“赵延宜用状纸垫砚台了。”张德钧笑道:“赵二郎正查赵普门客田产,焉有空管七品县令闲事。官家倒是问‘萧家丫头无恙否?’——上回隋河奏对,萧家小娘子言‘礼盛则文弊,文弊则武备弛’,官家记忆犹新!”
王冀笑道:“早知如此,当教燕燕掷其帽入崇元殿!”
萧绰道:“燕燕归去便抄《酷吏列传》予北院大王。史书若少录半句,世间便多十个商又殃!”
张德钧道:“祥符县强拆十七户房契,咱家已令人誊抄送史馆。”
曹彬怒道:“老夫明日即上疏,请废‘苛捐杂税令’!”
张德钧道:“将军勿急。官家已批祥符县偿补款……着三司使速拨钱五百贯……”
萧绰道:“五百贯?王公子岁俸亦有二百贯!”
曹彬道:“曹某即去写奏章……”
张德钧道:“算了。魏相正拟《县令考课新规》,你折送入,适为其添‘广纳谏言’之绩。然曹将军莫忘,官家欲抑柴荣旧臣……”
萧绰自语道:“待归了上京,当于捺钵营地立碑。刻‘乾德二年春,宋人毁屋修路,其吏如狼’。”
张德钧闻言道:“妙极!咱家为汝寻刻碑匠——工钱自祥符县修路款内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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