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一笔经年》第22章:袖含香
赵光义返归府邸,心中郁郁寡欢,遂遣人至范质处,言称自身抱恙,明日朝会恐难出席。范质闻之,不禁喟然长叹:“延宜不向官家告假,反来向老夫告病,此举未免太过轻视官家矣……”
而曹府之中,张德钧奉旨而至,传赵匡胤旨意,邀王冀明早入宫,指点王冀修炼武学心法。且说王冀与薛居正漫步于开封街巷之时,特意买了欲赠张德钧的“重台履”,恰逢张德钧前来传旨,王冀便将重台履赠予了他。
同时,王冀还为张嫣挑选了胭脂水粉,和一个银镯子;为萧绰买下了锦绣华服。萧绰身着中原锦绣,契丹姑娘之豪迈之气稍减,平添了几分汉家女子的温婉。韩德让见状,笑言:“四弟倒是大方,花着为兄的银两为他人置办礼物,却将为兄的忘得一干二净……”
王冀笑道:“待小弟领了官家所许之俸禄,定会购来几大坛好酒,以赠三哥。”
张嫣得了王冀所赠的胭脂水粉,心中欢喜,当即决定沐浴更衣,以晚妆相衬。与此同时,王冀在卧房之内,细细把玩着赵光义慷慨相赐的“鎏金博山炉”,炉身光泽流转,尽显华贵。他于炉中置上“沉水香”,香烟袅袅升起,满室芬芳。
王冀嗅着沉水香的幽雅之气,却觉心头略有寂寥,遂步入庭院,施展起了“落叶飞花掌”。掌风凌厉,带得院中落叶纷飞,花瓣轻舞。然而,这套掌法尚未演练完毕,便听得院中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原来是张嫣沐浴完毕,身着华服,步入了卧房之中。
却说卧房里烛影摇红,鸳鸯帐暖。张嫣青丝半散,斜倚妆台,执螺子黛细细勾描远山眉。菱花镜中映出芙蓉面,两颊新染脂粉恰似天边晚霞。闻王冀步履声近,张嫣玉指微颤,那朱砂胭脂盒便跌落锦褥,霎时满室生香。
“哎呀,糟蹋了胭脂,嫣儿真是该打!”张嫣回身嗔道,广袖随动作翩然翻飞。王冀但见张嫣云鬓半偏,素色寝衣外罩着桃红半臂,腰间丝绦松挽作同心结,不觉心神俱醉。拾起胭脂盒时,王冀指尖沾得些胭脂,竟顺势点在张嫣眉心:“娘子这‘海棠春睡妆’,倒比白日更添了三分颜色。”
张嫣以袖掩唇,眼角眉梢俱是春意:“嫣儿记得冤家讲过,古时有位寿阳公主,她在额上印下梅花,是谓之曰‘梅花妆’;而今得冤家在嫣儿额上留下朱砂一点,可称作‘朱砂妆’吗?”
张嫣话音刚落,王冀便将张嫣揽入怀中,那盒胭脂复又跌落,竟尽数倾在张嫣那藕荷色的袖口。但见烛火摇曳间,张嫣的衣袖里忽如红梅绽雪,缕缕幽香自织锦缝隙溢出,竟似将香炉中的沉水香都比了下去。
“好个袖里乾坤!”王冀执起张嫣沾染胭脂的衣袖深嗅,忽将半幅轻纱覆在面上。烛光透过薄绢,映得王冀眉目如画:“这般香气,倒比合欢酒更加醉人。”
二人笑闹间,张嫣忽生巧思。取来妆奁中的金剪,就着被胭脂染红的衣袖,裁下寸许锦缎。而后素手翻飞如蝶,转眼编作同心“方胜”,又以银丝穿作“禁步”,系在了王冀的腰间玉带上。
“冤家,你且将这‘含香之袖’随身带着,莫叫汴梁城里那些平康坊的莺莺燕燕近身。”
王冀笑道:“娘子何时竟有这般醋意了?”言罢,便将张嫣打横抱起,惊得张嫣广袖翻卷如云。那沾满胭脂的衣袖拂过青铜烛台,竟在素纱屏风上晕开点点朱痕,恍若春日桃瓣随风入画。
妆台铜镜映出交缠身影,张嫣散落的青丝与王冀衣带渐次垂落。染香衣袖,拂过了‘鎏金博山炉’,与‘沉水香’氤氲成片。罗衫半解时,王冀忽于张嫣耳畔低语:“这‘含香之袖’,可抵得千金‘螺子黛’否?”
“嫣儿只要冤家画眉深浅,何须他人问价?”
更漏声声,月过中天。那盒胭脂早已散作帐中香尘,独留被染红的衣袖垂落榻边,暗香犹在烛影里浮动。而房里的屏风上,朱痕渐深,恰似晓霞将出;然长夜未尽,画眉趣事尚在镜中流转……
二月初八,拂晓。
王冀离了寝榻,步入皇宫之中。张德钧迎上前来,对王冀言道:“官家此刻正于崇元殿内,与众卿共商国是,王公子请随我来,咱家这便引你前去面见官家。”
王冀进殿,向赵匡胤朗声拜道:“微臣王冀,叩见官家!”
赵匡胤道:“爱卿免礼,且与朕麾下众卿家见礼!”
在赵匡胤的引见之下,王冀方得初见范质、王溥、魏仁溥等朝中宰辅之臣以及满朝文武百官。
王冀心中暗自思量,欲逐一拜会朝中文武百官,必先向范质大人行礼,于是缓步迈向范质。
“见过范相爷!”王冀下拜道。
范质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公子不必多礼!”就在王冀起身之时,余光瞥见了范质桌案上的《请设参知政事疏》。王冀内心对范质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范质此时尚居相位,他却请设参知政事、分化相权,可见他并非恋栈权位之人!诚然,又或许是怕赵匡胤猜忌于他,主动削权自保,也未可知!”
随后,王冀又步至王溥、魏仁溥、赵普、薛居正等朝臣之前,一一施礼。
赵匡胤对王冀言道:“爱卿稍待片刻,容朕先与众卿议毕朝纲大事,再指点爱卿内功心法。”
言毕,赵匡胤忽觉一阵异香扑鼻,不由问道:“爱卿身上,何以有此奇香缭绕?”
王冀道:“启禀官家,是微臣腰间所系之‘含香之袖’,乃拙荆所赠,官家可要细看?”
赵匡胤闻此,好奇心起,遂命王冀近前。待赵匡胤细观王冀腰间之物时,王冀贴近赵匡胤耳畔,轻声道:“官家,可还记得微臣与您议定的‘废座撤茶’之谋?”
赵匡胤闻言,低声惊呼:“哎呀,若非爱卿提起,朕几已忘却!”
王冀心中暗忖:“你怎有可能忘却?你今日召我前来,莫非是要我来搬走范质等人的座椅,好让我得罪朝中百官,然后‘背对苍生做孤臣’,不得不忠心于你?我刚才若是不问此言,你又待怎样?”
然而,话已出口,王冀便只能接着对赵匡胤说:“此刻正是时机,请官家令群臣起身,撤去座椅。”
赵匡胤道:“群臣既已落座,朕岂能让其无端起身?”
王冀闻言,心中急转,随即对赵匡胤道:“官家可寻一由头,但使范相爷一人起身便可!”
赵匡胤问道:“之后如何?”
王冀道:“其后之事,自有微臣为陛下分忧!”
赵匡胤颔首,转而对范质道:“范卿,朕近日目力不济,视物模糊,烦请卿将奏折呈至朕前。”
范质闻言,遂持奏折,趋步向前。
就在范质趋步向前、欲呈递折子之际,王冀眼疾手快,已将范质之座与茶几悄然撤去,转手交予崇元殿门槛边的张德钧,旋即便悠然返回殿内。
范质转身欲落座,却愕然发现,座与茶皆已渺无踪影。
范质与满朝文武皆将目光投向王冀,只见王冀神色从容不迫,步履稳健,复归赵匡胤之侧。
群臣对王冀此番无礼之举一时摸不着头脑,唯独赵普洞察先机:“官家近日频频召见石守信等禁军宿将,今日又特许王冀于朝会时入殿,显然是欲借‘新宠’来敲打柴荣旧臣之清高。”
范质见王冀撤去自己座席与茶,赵匡胤非但不加责难,甚至未曾有一句公开言语,便已洞悉“废座撤茶”乃皇帝之意。此刻的范质甚为惶恐:“那消失的座椅,是否预示着自己的相权即将旁落?”
恍惚间,范质瞥见了王冀腰间的“含香之袖”,眼底却泛起了对王冀的轻蔑:“这只会吟风咏月的书生,又岂知朝堂之上博弈之凶险?”
随后,范质不再多想,坦然站立奏事:“官家,此乃‘荆湖漕运新制’……”
赵匡胤望着眼前的范质,并没有听他陈奏些什么,而是忆起旬日前玉津园射猎之时,石守信的一句醉言:“这些腐儒之座,竟比咱兄弟之箭靶还要稳固!”
范质奏完,见赵匡胤一言不发,只得立在原处。赵匡胤,正凝视着王溥、魏仁溥座席上那象征相权的獬豸纹路,忽觉王冀腰间所系的“含香之袖”格外悦目:“王冀能够洞悉,朕传他武学,意在借‘江湖气’压制柴荣旧臣的‘书卷气’;也明了朕要削夺‘范、王、魏’之实权……其有此等心智,竟然甘愿得罪满朝文武,可见此人忠心!如此有用之人,朕倒舍不得放他去云游四海了!”
王溥、魏仁溥、赵普、薛居正等人眼见范质站立奏事,便也不敢稍坐,纷纷离席而起。
王冀见殿内群臣皆已矗立,便向赵匡胤会心一笑。赵匡胤嘴角轻扬,向王冀微微颔首。随即,王冀身形一闪,已至殿门之侧,唤过张德钧,令其火速召来“小黄门”,将殿内群臣之座椅与茶几撤去。
张德钧引领着十数位小黄门搬动殿内座椅之时,紫宸殿内忽地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
王溥立身不动,魏仁溥则对赵匡胤说道:“官家?何以撤去我等茶座?”
未等赵匡胤开口,赵普却抢话道:“魏相公岂不闻《礼经》有云‘天子当宁而立,诸臣北面而朝’?自三皇五帝以降,君臣分际犹如日月星辰,若使群臣安坐如处家室,何以彰庙堂之威仪?昔汉宣帝于石渠阁召对经师,犹令诸儒皆席地伏案,今官家欲励精图治,正该重整朝仪以肃纲纪。”
魏仁溥道:“久闻赵枢密从来不屑寻章摘句,今日竟能这般引经据典!老夫犹记那显德年间,每逢朝会,文武分班赐座,周世宗亲执茶瓯与宰执论事,此乃近例!若言古制,成周之时天子便与三公坐而论道,《周礼·司几筵》明载‘王位设黼依,左右玉几’,诸侯尚有凭几之设。今遽然废座,恐非上承古制,亦令天下士人寒心!”
赵普笑道:“魏公博闻强识,然岂不知时移世易之理?唐末以来藩镇跋扈,礼崩乐坏数十载。官家受禅以来,正欲革“苟且之习”。昔孔子删《诗》《书》犹需损益三代之礼,今官家不过略减座次,何言‘寒天下士人之心’?且诸公若真存事君以诚之心,纵使立如松柏亦当甘之如饴,岂可因区区木椅失却臣节?”
魏仁溥道:“赵枢密此言差矣!昔管仲相齐,犹言‘仓廪实而知礼节’。今国力日盛,正当优礼士大夫以养廉耻。若使重臣鹄立终日,形同胥吏,岂是待士之道?昔光武临朝,每见司徒伏湛年高,必命黄门扶以专席。圣主垂怜老臣,正是仁德之表,岂可以威仪之名损君臣之义?”
赵普正色道:“魏公莫忘《礼记·玉藻》有言‘君赐食,乃食;君赐爵,乃饮。’君臣之义,首在尊卑有序。昔汉高祖初定天下,叔孙通制朝仪,使诸侯王震恐肃敬,高祖方知皇帝之贵。今若许臣工安坐论事,渐次必生怠惰之心。且春秋时卫灵公与诸大夫同车,终致弥子瑕分桃之祸,前车之鉴岂可不察?”
魏仁溥冷笑道:“赵枢密何其‘胶柱鼓瑟’!昔唐太宗与十八学士登瀛洲,促膝论治道;宋璟为相,唐明皇亲调羹汤赐食。君臣相得方能成贞观开元之治。今若强分畛域,恐塞忠谏之路。且《尚书》云‘臣作朕股肱耳目’,若股肱疲敝,耳目昏聩,圣主将何以察天下事?”
赵普道:“《易经》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昔周公辅成王,虽负扆摄政,犹立而不坐。今诸公日对天颜,若不能正身肃立以尽臣礼,岂非自堕威仪?且人臣事君,当效史鱼尸谏、比干剖心之忠,岂可以座席之有无论事君之诚伪?”
王冀见二人激辩难解难分,内心暗忖:“看来,我报答赵匡胤传授之恩的时机到了,便让我来说服魏仁溥这倔老头吧!”于是,王冀拱手插言,对群臣言道:
“诸公但见座席之礼,可曾见汴梁城头五代更迭的箭痕?朱温赐座三日即鸩杀昭宗旧臣,李存勖与百官同榻而眠终遭兴教门乱箭!甘露之变时王涯赐座郑注,三更茶凉便成廊下悬颅!
《尚书·周官》言‘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官家受天明命,岂容崇元殿上再现冯道‘移座事四姓’之丑态?显德元年高平血战,李重进坐拥胡床指挥禁军,却致使樊爱能率军投敌;若非官家亲斩樊爱能首级,各位大人今日尚有命舌战论道乎?
诸位大人皆是饱学之士,然诸公可曾见三衙禁军虎视?可曾闻幽州契丹饮马?唐末节度使坐受敕书方致山河破碎,今欲使将士用命、四海归心,当令崇元殿上先树霹雳手段——诸公若真爱此木椅,不妨留待收取燕云十六州时,坐在耶律璟的髑髅架上!”
王冀之所以提及燕云十六州,是因为王冀知道,无论如何,大宋也是收不回燕云十六州的。却说王冀话毕,魏仁溥旋即向赵匡胤下跪道:“老臣无状,请官家治罪。”
赵匡胤笑道:“魏相爷风骨傲然、宁折不弯,正是群臣楷模,朕岂有怪罪之礼?”
而王冀的内心又一次咒骂起了自己:“想我王冀平生最恨皇权专制,如今竟为了所谓的‘不改变历史’而为皇权‘辩经’,唉,我可真是辜负了自己的平生所学啊!”
赵普因适才出言“救驾”,愈发的自鸣得意了。范质看了一眼赵普,见赵普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内心嗔怒道:“哼!赵则平想谋夺老夫相位,老夫必不能让他得逞!”
赵匡胤则对王冀言道:“王卿家,你腰间所佩之‘含香之袖’,香气馥郁,真乃沁人心脾,令朕心旷神怡!然则,卿家切莫扰了朝臣议事,且先至殿外稍候旨……”
王冀踱步而出殿阙之外,瞥见张德钧正立于彼处,张德钧问王冀道:“今日‘废座撤茶’之事,乃是官家密旨,还是公子的相机谏谋呢?”
王冀冷笑答曰:“官家早有削‘范、王、魏’等文臣权势之心,唯缺一心腹之人、肯为官家背负骂名。你且看吧,自此日之后,忌恨吾者必众矣!”
张德钧叹道:“王公子对官家之忠心,真是可昭日月!敢问公子,此等迁出之座榻、茶几,当如何处置?”
王冀道:“付之一炬!”
言罢,张德钧即召小黄门于宫中空旷之地,将群臣之座榻茶几,付诸烈焰。
未几,朝会毕,一小黄门寻至王冀:“王公子,官家宣你入内!”
正当王冀步入殿门之际,已步出崇元殿的赵普,目光睥睨,凝视着那被焚的群臣座榻……良久之后,赵普方才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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