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绘 发表于 2023-12-20 12:30:49

长篇小说《再见了大别山》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在本书所叙述的那个年月,人们早已习惯了政治局势的风云变幻、波谲云诡,尤其是那些高层政治人物,今天还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明天或许就成了叛徒、特务、内奸、托派、军阀、右倾分子、三反分子、走资派……即使在“九大”以后也是如此。1970年秋天,中央又发生了一起重大的政治事件:中共“九大”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从一个最激进的革命派、被称为世界上最革命最强大的红色司令部的核心成员、中共第4号人物,一下成了一个反党分子,受到了全党的批判。他在1970年9月召开的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上,违背毛泽东一再说“中国不设国家主席,他也不当国家主席”的“最高指示”,大谈“天才论”,散发由他编印的马克斯、恩格斯、列宁和毛泽东论“天才”的小册子,在与会人员中鼓动要设国家主席,引起毛泽东极大愤怒,写了《我的一点意见》,说他“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毛泽东的这种“雷霆之怒”,在过去的历次路线斗争中是从未有过的。由此,陈伯达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1970年11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传达陈伯达反党问题的指示》,在全党、全国、全军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陈整风运动”。毛泽东又要求全体党员、干部特别是党的高级干部,要认真读几本马列著作,以免“上陈伯达一类假马克思主义政治骗子的当”,于是在“批陈整风运动”中,又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学马列著作活动。
  淮海自小就喜爱看书,10岁上小学三年级时就开始看小说,他在家里有很多书。“文革”初期,他常去借书的师范学校图书馆楼成了学校造反组织的司令部,书籍被扔得满地,一次,他在那里看中了一本英国王尔德的《快乐王子集》,那个司令说可以卖给他,只要1毛钱,之后淮海又陆续从他手里买了很多书,大多是小说。1971年下半年学马列著作活动在部队基层开展以后,淮海叫家里寄来很多马列著作,有《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国家与革命》等,还有许多学习辅导材料。此外也叫家里寄来了几本小说:《青春之歌》、《晋阳秋》、《小城春秋》、《家》、《红与黑》、《羊脂球》、《复活》、《在人间》、《两姊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
  刘洪湘平时被人称为“理论家”、“小指导员”,学习中有不懂的问题,他就竖起一根手指,斜着眼好像在思考似的以一种权威的口气向人做出解答,班里学习讨论时也总是他第一个作辅导性发言,然后大家顺着他的话发言。排长、班长、老兵都没有多少文化,在理论学习上,也都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淮海不服气,常挑战他的权威。大家最喜爱谈军队的高级将领,刘洪湘可真有学问,不仅能说出十大元帅的名字,还能说出十大将的名字,“上将我就不能一一说全了,太多,说出来你们也不知道”,他说,“粟裕、陈赓、徐海东、王树声......”说一个掰下一根手指,但他最后一根手指掰不下去了,眼睛开始歪斜。
  储义民发出不确定的提示:“好像还有一个是姓谭。”
  他说:“对,谭震林,谭震林大将。”
  储义民说:“不是谭震林,好像是两个字。”
  淮海问:“谭震林有军衔吗?”
  刘洪湘说:“怎么没有?他和粟裕平级嘛,华东野战军政委。”
  淮海说:“副政委。我只听说过谭政大将,当过总政主任,没听说过谭震林大将。”他有一本山西师范学校编印的《中共革命史人名录》,上面历届党、政、军领导人的名字、职务都有。
  又有一次,刘洪湘讲林彪是常胜将军,陈再道是常败将军。淮海不以为然,说:“能让常败将军当军区司令吗?能授于上将军衔吗?”
  刘洪湘恼羞成怒,斜着眼说:“我怎么一说话你就反对?我看你不是反对我,而是立场有问题,净帮黑帮分子讲话!”
  淮海说:“谁定陈再道是黑帮分子,是你定的?毛主席还说要保陈再道呢,你不会认为毛主席立场有问题吧?”
  在讲到部队突出政治时,刘洪湘说:“突出政治是林副统帅的发明、创造,政治第一,政治是灵魂,军事技术从属于政治思想。到了战场上,只要政治过硬,一枪打不中可以打第二枪,而如果政治不过硬,军事技术再过......”
  淮海打断他的话,说:“如果第二枪打不到,是不是还可以开第三枪。难怪你枪打不准。还没容你开第二枪,你就被人家毙了。”
  刘洪湘满脸通红地说:“你敢反对林副主席的突出政治,是不是想为罗瑞卿翻案?”
  大家对学习马列著作活动,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但马列著作时代较远,讲的又是外国的事情,艰涩难懂,过去谁也没有读过,学起来困难很大。连里成立了一个“马列主义理论学习辅导小组”,先学一步,代理副指导员任组长,刘洪湘任副组长,还有3个成员:文书黄俊生、一排四班的崔建和三排十一班的李东山。刘洪湘是小组中的理论权威,具有对马列著作的解释权,但他也是第一次读马列著作。淮海虽然以前也没有读过马列著作,但他有许多家里寄来的辅导材料,现买现卖、半生不熟地在班里学习时夸夸其谈大讲一通。王安民对他说:“刘洪湘不行,他那个辅导课,讲的什么啊,水平比你差远了,还不如我,我和你搞个‘马列著作研究会’,你当会长,我当副会长。”
  淮海说:“这恐怕要请示他们,不要说我们成立地下组织。名称也要改,就叫‘自学小组’。”
  王安民说:“请示成志刚肯定不行,直接请示胡大荣。”
  他们请示了胡大荣,胡大荣说:“学习是好事,应该支持,不过范围要扩大,叫‘二排自学小组’吧。”
  淮海说:“你看是不是再请示一下指导员?”
  指导员同意了。人员增加到5人,储义民也参加了,但储义民随即又退出,淮海问他,他说成志刚叫他不要参加。
  在一次连里召开的学习汇报会上,成志刚说淮海以学习的名义搞地下组织活动,潘长寿随即说了一句“策划于密室”。
  指导员说:“不要乱扣帽子,是我同意的。”
  成志刚又说:“他还以讲马列主义的名义宣扬黄色爱情。”
  指导员问:“什么黄色爱情?”
  成志刚对刘洪湘说:“你说说吧。”
  刘洪湘翻开笔记本,递给指导员。指导员说:“你念。”
  刘洪湘念道:“我们应该赞美她们——妇女。没有阳光,花不茂盛。没有爱,就没有幸福。没有妇女,也就没有爱。”
  指导员说:“这是高尔基的诗,不要神经过敏。”
  散会后,指导员把淮海叫去,对他说:“听说你学习很认真,钻研得也很深,有一定的理论水平,这很好。我们现在普遍文化不高,你在这方面要发挥作用。”
  淮海说:“我从小就喜欢看书,看过很多书,但我只是初中生,上初中时学校也不怎么上课,基础不扎实。”
  指导员说:“基础不扎实不要紧,你还年轻,可以继续学。你都看过些什么书?”
  淮海说:“大多是小说,中国的、外国的我都爱看。”
  “具体有哪些?说说看。”
  “《红旗谱》、《红岩》、《红日》、《青春之歌》、《家》、《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红与黑》、《两姊妹》……好多呢。”
  指导员说:“这些书以后不能再看,现在主要是要学好马列著作和《毛选》”。
  连里的黑板报每期都有二排自学小组的长篇文章,有时占了整个版面;营部的广播里,每天都有他们的广播稿,教导员都知道了这个自学小组,说:“天天都听到十连二排自学小组的广播稿。”一次,在全营学习交流大会上,各连代表宣讲以后,教导员讲话,他问:“今天十连二排的自学小组有人发言了没有?”王安民站起来说没有。教导员说:“你们的理论水平不错,也可以讲讲嘛。”又要求大家要多开展学习交流活动。于是,他们搞了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学习交流报告会”,由淮海主讲,赫然的讲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和科学性。宇文指导员在营学习汇报会上提到了这事,教导员要求各连派人参加,叫营部书记“也去听听”。
  报告会在十连饭堂里举行,坐满了一屋的人,刘洪湘也拿着笔记本坐在后面听。报告会结束后,营部书记汪前进大大咧咧地走上台,和淮海握手,说:“小路呀,我们还是老乡呢。”
  他个子很矮,二十四、五岁年龄,那作派却很像个大首长。
  淮海说:“是吗?但听你说话,像是镇江口音。”
  他说:“你真灵,我是扬中县人,我的对象是你们黄海城里人。”
  淮海问:“城里什么地方?”
  他说:“她父亲在农业局工作,她在地区文工团弹琵琶。”
  淮海感到好奇,问:“你怎么搞到我们城里的对象的?”
  他说:“我原先在六十军当电台台长,军部有个黄海兵,是我现在对象的弟弟,是他给我们牵的线。”
  他评价淮海今天讲得很好,向淮海要讲稿,回去给教导员看。淮海说没有讲稿,只有几条提纲。他说:“你最好再辛苦一下,把讲稿写出来,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
  他回去向教导员汇报,说:“看来他们用了不少功夫,引用了很多马列著作中的原话,讲课的时候也不看书,张口就讲了出来。”
  淮海将讲稿写好,有两万多字,署名“十连马列主义自学小组路淮海”。教导员看后亲自作了修改,说资料性很强,作为学习辅导材料印发到各连,又报团政治处,团政治处又以《学习简报》的形式,加了按语,发了一期专刊。
  曙光来信对淮海说:“我们团部机关在政治学习时,都在谈论你,说就是李副团长也讲不出这些东西来,李副团长也夸奖你这篇材料写得好。我听了真高兴,没想到我的淮海还有这样高的理论水平,我要是能在你讲课时去听就好了。我要把你写的材料寄给妈妈,让妈妈对你先有个印象。”
  一天,营长手里拿着一本书,来找淮海,对他说:“我最近在学习列宁的《唯批》,有许多地方看不明白,来和你探讨探讨。”
  淮海说:“我也没学过《唯批》,《唯批》是什么书?”
  营长把手中的白皮书递给淮海,书面上的红字书名是《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你也没有读过呀?你有这本书吗?”
  淮海说:“我有。列宁的书比马克思、恩格斯的书好懂一些,我已读过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和《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但这本书是哲学著作,不好懂,我还没有读。”
  营长说:“那我建议你认真读一读,很有必要,过些日子我们再探讨。”
  一次,连里由刘洪湘上辅导课,淮海坐在下面听讲,将刘洪湘讲错和没有讲清的地方都记了下来。他这次是要成心找刘洪湘的麻烦,王安民告诉他,刘洪湘说“他写的文章,全是从书上抄来的,他一个初中生,能有什么水平”。王安民和刘洪湘不和,刘洪湘经常训斥他,大家都是新兵,他有什么资格训人,但淮海相信刘洪湘说他的话不是王安民编出来的,这把他气坏了。辅导结束后,主持人潘长寿,叫“大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提出来,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淮海想,口气倒不小,他站起来说:“我想请教刘洪湘同志几个问题。”
  刘洪湘心中有些发怵,问:“什么问题?我们共同学习。”
  淮海说:“请问,你刚才说的‘费尔哈巴’是个什么人?”
  刘洪湘放了心,说:“十九世纪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
  “那么费尔巴哈又是什么人?”
  刘洪湘斜起眼睛叽咕道:“费尔巴哈?”然后翻着放在讲台上的书,看了看,尴尬起来。
  淮海又说:“再请教一个问题:十月革命推翻的是什么政权?”
  刘洪湘说:“这我刚才不是讲了吗,当然是沙皇政权。”
  淮海问:“那俄国同年发生的‘二月革命’,推翻的又是谁的政权?”
  刘洪湘被搞糊涂了,疑惑地看着淮海问:“什么政权,你说什么政权?”
  淮海从下面走到讲台上,对大家说:“刚才刘洪湘同志有些地方讲得不对,这会让同志们产生错误理解,主要有下面三个问题……”于是他讲了《共产党宣言》产生的时代背景,讲了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讲了列宁同伯恩斯坦、考茨基第二国际的分歧与斗争……
  成志刚没等淮海讲完就离开了会场。
  潘长寿说:“时间关系,今天就到这里,大家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个别向辅导小组的同志请问,黄文书、崔建、李东山都能给你们解答。”
  胡大荣很高兴,二排出了两个“理论家”,这表明他抓学习是有成绩的,会后他对淮海说:“今后排里的学习活动,你要多出点力。”逢到连里组织学习交流活动,他也总是首先让淮海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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