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如梦 发表于 2023-11-22 14:46:35

远方有座城(上)

辛竺晟的家座落在潼城西北莽莽群山中的一个夹皮沟里。蜿蜒的公路从山弯外穿过,一条古驿道伸进山弯,蛇一般爬过他们家背后的大山。小时候,晟竺常常跟着爷爷顺着古驿道爬上后山玩。爷爷瘦高瘦高的,前额几乎没有头发。爷爷是个医生,懂得世界的许多东西。他们爬山时,爷爷就讲他年轻时的经历和那些发生在天南海北的事儿,好象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爷爷说,他不满十岁就跟祖公学医,天不见亮就起床背药书,迟了就要挨戒尺板子的。爷爷说祖公的戒尺比巴掌还宽,打得人吆喝喧天……爷爷背得完本草。爷爷小的时候偷家里的门联包书,结果被发现了。祖公把他按在高板凳上,用那巴掌宽的戒尺打了不知几十下。爷爷为此十天半个月没能够下床。爷爷讲他的过去,老窝着一眼眶的泪,甚至“吧嗒”、“吧嗒”大颗大颗地掉。晟竺十分同情爷爷,但除了紧紧地拽着爷爷的枯藤一般的大手,陪着爷爷一同默默地流泪,他什么也不能做。爷爷在山村里是个颇有名望的人,方圆数十里的人都知道他,人们都很尊敬他,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但在辛竺晟的印象里,爷爷的医术总是怪怪的。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回一个小女孩耳朵化脓,引起扁桃体发炎。爷爷于下药后,又让晟竺的父亲轻轻按住他发炎的扁桃体,然后爷爷吐点口水在左手心,右手食指摁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象施定身法似的,过一会儿,爷爷便摆摆手说:“好了。好了。”爷爷常常对晟竺说,爬上后山顶就能摸到天的。然而晟竺所亲见的天空却象巨人一样站得那么高,那么远,俯视着站在后山顶上的爷爷和辛竺晟,阴沉沉地笑。他便常常好奇地问爷爷:“爷爷,我们怎么摸不到天呢?”爷爷每次都只轻轻地一笑便罢了。四周的山看起来比他们脚下的山矮多了。它们漫在云雾里,那么遥远,那么宁静。那时,爷爷常常指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对辛竺晟说:“那里有个地方,高楼大厦成群,人人丰衣足食,没有恨,没有怨,欢乐和睦。”爷爷还说:“晟竺,你长大了就会去那里,我站在这后山顶就会看到你。”晟竺一脸的天真,一脸的笑意,他对爷爷说:“那时,我一定把爷爷也接去。”爷爷听后就笑了。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晟竺从未见过爷爷这般开心。然而爷爷死了,就在辛竺晟开始读书的那年春天。他本不料爷爷会去世的,头天下午他还替他削铅笔呢。爷爷用他刮篾条的小刀给削的。晟竺始终清晰地记得。自从很少有人找爷爷看病后,晟竺的母亲便打发他时常做些篾活,编些篾器。爷爷很会编些篾器东西的,他常常用废弃的篾条拉成细丝给晟竺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那天,爷爷给晟竺削笔,他的手一直不停地颤抖着,但神情却那么地虔诚,那么地专注。他一点一点地削着,仿佛在给一个婴儿揩拭眼角的泪。他的嘴角微微翘着,口涎水掉下来也不觉察。他的脸上泛着十分温和的微笑,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可爷爷竟在那天夜里突然地死去了!那天晚上,爷爷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为此,晟竺的母亲还叽叽咕咕地诅咒了好久。她希望爷爷就着月光给她扎几把竹刷子。第二天早上,婆婆起床做早饭,她发现爷爷比往常迟了很久也不起床:他再也醒不来了。爷爷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晟竺没敢看第二眼。他头一次感到爷爷可怜得令人可怕。许多的人为爷爷送葬。年老的人在家门前燃起柏枝,青白的烟尘缓缓地升上天空,消散在云里。爷爷的坟地就在后山顶,他自己选的。晟竺对爷爷的一些话似懂非懂。辛姓在山弯里是单姓,在辛竺晟的祖公一辈时是潼城一带响当当的大地主。他们本来拥有整个山弯的田地,一座由三进四合院组成的庄园。但解放时,家里的那些无家可归的长工短工们,东家分几间,西家占几间,于是只剩下了北四合院西厢房的一部分。正中的一间堂屋,辛家的宗祠就摆在这里。进门便可以看见挂在堂屋正中高强上的大匾“祖德流芳”,鎏金大楷字,蒙了许多灰尘。但据说是不能轻易打扫的,婆婆说:“会冒犯了祖宗。祖宗发怒,全家都要遭殃。”匾额下面挂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牌子。照例蒙了灰尘。再下面立着神柜。神柜顶上排了一溜三个大香案,香案上插满了香枝。恰如秋天原野上密密匝匝的脱尽了叶片的枯草。婆婆说:“这些香枝也不能随便拔掉的,要待到不能再插香枝时,请过祖宗同意后,集在一起,烧成灰,洒在竹林里。”神柜的左角摆着一个磬钟,精铜打制的,用神柜上的小铜锤轻轻地敲,便会发出“叮叮叮”的绵绵不绝的悦耳声。婆婆说:“只要敲响它,祖宗在九泉之下就能听到的,他们会赶回家来吃斋饭。”早些年的时候,院子里的老头们逢年过节都要来辛竺晟家的堂屋里祭奠辛家的祖先,如同祭奠他们自己的祖先。他们摆了祭品,点了香枝。他们毕恭毕敬地请求辛竺晟的父亲敲响了神柜上的铜磬钟。他们烧了冥纸。他们对着神柜,如捣蒜泥一般地磕头作揖,猫蚊子一般地叽里咕噜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话语。然后,他们神情释然地收拾起自家的东西,带着某种满足地离开。他们都是辛竺晟家曾经的帮工或者长年。婆婆说:“你的祖公是个大善人。有一年的冬天,你祖公穿了一件崭新的棉袄出去给人看病,回来时却只有一身单衣服,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全家人都以为他被人打劫了,结果是祖公把棉袄脱给了路上遇见的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当时那个老人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衣服。”晟竺的祖公在世时,做了许多有益于百姓的事情,甚至不惜耗费上几百两白银修整了上百里的古驿道。祖公信佛。婆婆说到祖公的故事时,总是落泪。许多打从古驿道走的上了一点年纪的陌生人都知道辛竺晟的祖公,他们总是显出十分感激和称赞的神情提起他。堂屋的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一边是辛竺晟的父母的睡房,一边是辛竺晟的住处。晟竺的屋间里,摆了一张老式的雕花大床,两个大柜子,一个大衣柜,四口大箱子。这些都是婆婆的嫁妆。婆婆的娘家也是地主。堂屋的后面就是辛竺晟一家的灶房,摆着三口灶,一个碗柜,一张青石板做的案板,空空荡荡的。与灶房相连的一间是婆婆的睡房。这是个小房间,屋顶上没有亮瓦,即使白天进去,也觉得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安放着婆婆的床,爷爷在世时也住在这里。床上挂着一床丝线织的罩子,补巴叠着补巴,十分小心地露着些不大不小的出气孔。小屋里剩下的不多的空间,就全让辛竺晟家的鸡圈给挪占了。这样,在这个小屋里,打个转转儿也得悠着点,小心碰伤了鼻头。小屋子里的空气又粘又稠,憋气得很。辛竺晟一直在想,爷爷婆婆是怎么过来的。晟竺在家里是独生子,他的祖公,爷爷也都是独生子。父亲还有一个妹妹,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远嫁到一百多里外的一户贫雇农家,从来就没有再回娘家过。爷爷在世时,常常抚摸着晟竺的头,唉声叹气:“唉,都是命呀!”婆婆则极力求神拜佛,她急昏了头似的不断祷告,希望“送子观音”再给她送个孙儿来。但是一切还是徒劳。晟竺的父亲在家里可有可无。他跟着晟竺的爷爷学医,但他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他怕自己的父亲,然而他更怕自己的老婆。他在自己的老婆面前总是趴着头,别别扭扭的,象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准备受责的小娃儿。晟竺的母亲是山弯里脾气最大的人,她时常是动不动就上火,拍桌子摔板凳,象发了疯似的嚎:“你们辛家屋里缺德事情做多了,活该受罪!”然而她待晟竺竟又出奇地温和,很少有点违拗,仿佛晟竺就是她的魂儿。但不知为什么,晟竺就是害怕自己的母亲,他老躲着她。爷爷原是个极其严厉的人。据说,晟竺的父亲结婚那天,因为做错了一件在平常看来微不足道的事,爷爷竟当着众多亲友和辛竺晟母亲的面,“啪”地甩了他一巴掌。晟竺的父亲红了半边脸,还乖乖地跪在地上,直到众人搀扶爷爷让他起来。然而爷爷的威风却随着衰老蚀去他的活力,或者说因为晟竺的母亲的脚踏进辛家的大门而减退了。爷爷的生气到底抵不住辛竺晟母亲的喧嚣,便只有在唉声叹气中沉默。晟竺记事时,爷爷已经七十出头。他成天坐在屋檐下编篾器、修补农具什么的。那时,晟竺的母亲因为老是疑心爷爷把出诊得到的诊费拿去给了他那个嫁在穷苦人家的女儿。她甚至还到处宣扬,爷爷以给人看病为借口,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偷去送给他女儿了。所以基本上不准爷爷出门去给人看病,总让晟竺的父亲代劳。到家里来找爷爷看病的,她也从不给好声气。于是渐渐地便很少有人来麻烦爷爷看病了。晟竺的父亲也总是闲在家里。尽管如此,爷爷也没有少挨晟竺母亲的骂。她老是嫌爷爷的手脚这也慢那也慢,罗里罗嗦。她对爷爷那样地不满,竟至于厌恶,她有时能够把爷爷骂得呜呜直哭而还不罢休。晟竺很同情爷爷,他的母亲骂爷爷时,他便呆在爷爷身边,搂着爷爷的胳臂,看爷爷十分笨拙地晃动着他枯瘦的十指,一面受着母亲的指责,一面抖抖嗦嗦地编东西。爷爷流泪,晟竺也流泪。爷爷呜呜地哭,晟竺也呜呜地哭。这倒很使晟竺的母亲为难。她冲过来,要把晟竺从爷爷的身边拽开去。晟竺却死死地抱紧爷爷的胳臂,他不知道为什么竟这样地舍不得爷爷。爷爷手足无措,只便涌出更多的眼泪来。他的眼睛那时已经很坏,被泪水浸泡后会更加难受吧。晟竺只好大哭大叫起来,一院子的人都跑出来看笑事儿。但这倒解了他们的围。晟竺的母亲便无可奈何地撇下他们,钻进屋去。爷爷便放下手中的活计,把晟竺搂在怀里,紧紧地。爷爷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湿了晟竺的头发,渗进了他的头皮。晟竺的心儿好凄凉,好凄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竟然那样地爱自己却又那样地恨爷爷?”婆婆那时还很能动弹。她是爷爷娶的二房,小爷爷差不多二十岁。婆婆几乎包揽了家里全部的家务活,偶尔还能够颠着小脚到地里扯扯青草什么的。所以,她挨骂比爷爷要少些。但是,婆婆也绝不敢冒犯晟竺的母亲。爷爷挨骂时,婆婆便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忙着她的活计,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晟竺的父亲很孝顺爷爷的,但他更害怕晟竺的母亲,他因为出身不好,几近三十岁才娶的老婆,也就是晟竺的母亲,他对她很贴心,凡事都依着他。可晟竺的母亲却似乎总是不顺意,有几次要私下离家出走,都被辛敏的爷爷、婆婆和父亲好说歹说追了回来。此外,她还有过两次跳塘堰的壮举。这些都很使一家子人不好对付,山弯里的人更是不敢轻易招惹她。爷爷最后只好决定把家交给晟竺的母亲来经管。她才似乎安分了些。那时候,晟竺还很小。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昏暗的桐油灯照亮着八仙桌周围的一团。桌边围了爷爷、婆婆、晟竺的父亲、母亲,还有大队的书记、生产队长以及山弯里威望最高的两个外姓老头儿。除去婆婆、晟竺的母亲和稚幼的晟竺外,他们都拿着一根长长的铜烟棒儿。呛人的叶子烟味儿漫在整个屋子里,辛辣的气味儿刺激得晟竺直淌眼泪。婆婆紧紧地挨着爷爷坐着。她时而沮丧地抬头望着生产队长,时而带着一种求助似的眼神瞅瞅山弯里那两个威望最高的老头儿。爷爷似乎十分生气,但是神情中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一边大口大口地抽着自家自留地里生产的叶子烟,一边不停地咯着痰水。生产队长也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头,他拿捏着铜烟棒儿,时不时“吧嗒”一口。但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说话上,他的铜烟棒儿在手里一舞一舞的,唾沫横飞。晟竺的父亲被晟竺的母亲挟着坐在那里,不停地裹着叶子烟卷儿。山弯里威望最高的那两个老头儿十分同情地望着爷爷,不停地巴咂着油亮发光的铜烟棒儿,偶尔摇摇头叹叹气。仿佛没过多久,仿佛又过了很久,直到夜里很深了的时分。搂着婆婆胳臂躺在婆婆怀抱里已经快要睡着了的晟竺在朦胧中看见,爷爷抖抖嗦嗦地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了一串钥匙,战战怵怵地要递给晟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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