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格桑花 发表于 2019-7-24 22:34:38

苹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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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的味道李阳忠1     苹果的味道,来自于花的芬芳,泥土的芬芳。于我而言,苹果一直有一种巨大的诱惑力,也一直是心中一种难以释怀的痛。    就像一个传说故事的开始,必须从很久之前说起。那时,我们全村百多户人家,几千亩旱地和水田,只种植大米、包谷、洋芋之类的粮食,也种植烤烟。没有多少果树,没有见过什么苹果、葡萄、草莓、荔枝、蓝莓,甚至连西瓜都没有。不少耄耋之年的老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一个苹果、香蕉或者枇杷,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小孩更不用说,在梨树下捡到一个烂犁,比现在捡到一百元钱还高兴,连梨核都舍不得扔掉。全村一百多个适龄儿童、少年,只有十多个家庭条件较好的孩子可以去学校上学,我便是其中之一。    从家里到学校大概两千多米,不算远,也不算近,不像现在可以坐公交车,骑自行车。我们都很少一个人去上学,大人说,梨园有老噶几,河边有饿死鬼,很恐怖。其实,我们一直没有见过什么老噶几、饿死鬼。一般是三五个,八九个,先穿过一个老梨园,趟过一条小河,然后经过一座水库堤坝,爬上一个小山包就到达全村唯一的一所学校。梨园附近,几间茅草房稀稀疏疏,高低错落,散落在竹林旁边。每家门前都有一个小小的院坝,几棵树,一口井,一片小小的宅基地,也叫自留地。    其中的一片宅基地最吸引人,方方正正,四周都用竹条、刺条、玉米杆编制的篱笆围起来,里面种植了各种瓜果、蔬菜和药材。院坝中间,几株梨树比房屋还高。院坝也干净、整洁,虽然是土夯实的,但平整,几乎没有多少杂物。听说,院坝的主人是一个钢铁工人,在昆明安宁工作,长期不在家里。我们常常看到的是院坝实实在在的主人,院坝的守护者,高大而瘦弱,苹果脸,一个三寸金莲、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女人。年龄大一点的邻居都叫她“老刺猬”,其实也不算老,看上去也就是四五十岁。父亲说,是亲戚,不要一天老刺猬老刺猬的,要喊表嫂才行,大户人家,不能乱了规矩。可我一看她那个样子,没有一点点笑容,就根本喊不出口来。    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见园子里有两棵树,两棵苹果树,长得粗壮、高大,一棵金帅,一棵红富士。据说是方园几个村子范围内最早种植的,来自千里之外的山东烟台。父亲说,这两棵树可不一般,会开花,会结果子,一般人都没有吃过,不知是什么味道。算起来大概与我同岁,十来年了。我长,它也长,我看着它长大,粗壮的干、挺拔的枝、繁茂的叶,密密的花,一派生机盎然、葳蕤生长的样子。只是我根本就没有它高,而且廋干拉翘的,没有一点姿色,两只脚杆像苦蒿棍一样。    春风一吹,两棵苹果树上,一个个枝条吐出一张张小嘴一样的嫩芽,再吹,又长出了一个个粉红色的花骨朵。一场小雨,花瓣飘零,散落在树下,碎了一地,可我们似乎都无所谓,没有那种悲悲切切,痛彻心扉之感,没有黛玉姐姐“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哀婉、凄楚,也没有谁去关注它美丽的枝叶,鲜艳花朵,那些千姿百态,姹紫嫣红的花儿只能够吸引那些蜜蜂、蝴蝶之类的昆虫翩翩起舞。    秋天一来,蓝天白云之下,两棵苹果树上,红红的、金黄的苹果挂满了枝头,那品种大大的个儿,把枝头压弯了腰,这才是我们最感兴趣,最关注的。一个个大苹果绽开笑脸,红红的,圆圆的,向来老刺猬家串门的左邻右舍,向路过的行人,向我们十几个上学的孩子绽放着美丽,散发着清香,撩拨着每个人的味蕾。我努力地想象着那种不同寻常的滋味,那是一种脆生生,香喷喷,带点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姑母说过:“瓜桃李枣,见了就咬。”过年的时候,姑母曾经在一个黑不溜秋的土沙罐里摸出两个红富士苹果来,红里透黄,在围裙上蹭几下,放在我的嘴边。没有吃过苹果,也不知道怎么个吃法。    “吃吧,这个,好东西,连皮带肉地吃。”    “前个月我病了,城里的亲戚送的。”    红富士吃起来酸甜可口,水分充足,第一次吃到苹果,连果核都甜滋滋的,算是尝到了苹果的甜头,过了一把苹果瘾。2    村里的十多个同学之中,最要好的就是那么三五个。祥云是大哥,善于爬树,一个惹事的精,打架斗殴,上房揭瓦,都有他的份儿;倩云是二哥,擅长弹弓,也是一个熊孩子;金子是小弟,本分守纪。我和小弟什么也不会。不过,小弟的鬼点子较多,只有我最老实、胆小,属于老鼠从身边经过都要吓一跳的那种。    在我们的集体意识中,对两棵苹果的渴望,是那么的热切、致命。上学、放学的时候,一走到栅栏附近,眼珠就一直盯在两棵苹果树上,特别是饥肠辘辘的时候。老刺猬总是拿一个小木櫈,坐在院坝,眼睛也直溜溜地盯着两棵苹果树,生怕它什么时候少了一个。我们的第一个方案就是至少提前半个小时去上学,就凭大哥娴熟的爬树技巧,三五个苹果不是问题的,但问题的问题是,我们提前了大约一个小时,太阳都没有出山,大哥突破了篱笆墙的阻拦,刚爬上树,一个苹果都还没有到手,老刺猬就出现在院坝里,扯开嗓子骂道:    “短命儿子些,短棺材的,老鸹啄的,狗扯的,你这个死了抛尸烂骨的,老娘今天就看你们要咋个整……”    嘶声竭力的呐喊刺破每个人的耳膜,就像村里的大喇叭。大哥惊慌失措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拼了老命的跑,我们几个在路上笑的前仰后合,很有喜剧效果。    大哥万分的沮丧,因为每次作案,都出来没有失手过,这次纯属意外。从此,老刺猬加强了对苹果树的看护,像一个哨兵,一天到晚,手持一根棍棒,总是在院坝,在园子边、栅栏边游来游去。我们无法下手,小弟倒是有个对策,等晚上,月黑风清,老刺猬就看不见了。对啊,我们就选择机会。果然,一个黑漆漆的夜晚,身手不凡的大哥就像一位大侠,顺利地爬上一株苹果树,分分钟就摘到几个苹果。他们说,把苹果拿到我家来,再好好享受享受。没想到,一进家门,不争气的苹果就滚落在地。父亲严厉地问:“这苹果是怎么回事?你这几个龟儿子!”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实话。    父亲顺手从牛圈旁提起一节打牛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向我打来,就像我们在学校打陀螺一样,鞭子风叫,钻心的痛。我们箭一般地冲出家门,父亲在后面穷追不舍。幸好天太黑,好不容易逃脱了一顿毒打。直到子夜时分,我才悄悄摸到狗窝旁,和狗狗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嗅着对方气息,听着对方的心跳。3    第二天上学,经过老刺猬家园子旁,只见老刺猬手拿一把菜刀,一块木板,一边砍,一边比鸡骂狗地咒骂。我们还发现,苹果树下,多了一条大黄狗,一节很粗的尼龙绳,一头拴在树上,一头栓在狗狗的脖子上,树丫上还有不少带刺的灌木。也许是出于一种嫉恨,一种报复,心里总不是滋味。一个晚上睡在狗窝旁不说,身上还留下几道伤痕,衣服黏在上面还钻心地疼。    二哥狠狠地说,这老东西,太可恶,那天得把她的毛拔掉。    二哥还说,这个很简单,把狗毒死,什么事都好办。可这个主意遭到我的强烈反对,不是因为老刺猬是我亲戚,也不是因为我特喜欢狗狗,而是感觉手段太残忍。小弟有个办法,很好,就是想办法拉拢狗狗,亲近狗狗,与狗狗搞好关系。人性复杂,狗性简单。狗是贪吃的动物,按照小弟的方案,等老刺猬进屋去做饭的时候,我们几个把家里带来的早餐,洋芋,荞麦粑粑,都丢在树下,让狗狗来吃。可狗狗警惕性很高,就是不吃,还夹着尾巴,龇牙咧嘴的,会不会是狗狗也知道我们的动机不纯。我们又把老师要求买笔记本的钱存下来。整整一个月,红红的、金黄的苹果都快要自然落地了,我们才去街上买了一斤牛肉,狗狗终于不客气了,狼吞虎咽的,还不停地向我们摇着尾巴。之后,我们试探性地给它洋芋,粑粑,馒头,渐渐地靠近它。    时机已经成熟,又一个月黑风清的夜晚,我们带上一个小麻袋,几个香喷喷的洋芋,狗狗一声不吭地吃起洋芋来,地道的本地洋芋,两棵苹果树上的大苹果几乎被我们收在一个麻袋里。带着胜利的果实,我们再也不敢拿回家去,存放在小河边的一个草堆里。星星点灯,流水潺潺。靠着草堆,彻彻底底地吃了个痛快,剩下的一部分带到学校,送给了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说,难得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校长也没有吃过,给他送几个去。    没过几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老刺猬精神萎靡,面黄肌瘦,像霜打了的茄子,披头散发地在院坝里走来走去,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园里的苹果树也不见了,仅剩下两个树桩,一株枣树及树上的鸟窝,整个园子显得空荡荡的。    后来,老刺猬也很少出现的院坝里,每天晚上,简单地吃点饭,就到村里的砖厂去做临时工。再后来,听说老刺猬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有时会泪流满面,有时会喋喋不休地说话,有时会在院坝里把所有衣服脱去,找虱子。我们偶尔也会远远地观察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一个女人身体的所有。父亲说,这些年老刺猬生活很是拮据,省吃俭用,种植的水果、蔬菜和药材,自己根本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那些樱桃、核桃、牡丹花、川贝、白合、人参、茴香、薄荷……,甚至半斤葱蒜都要拿到街上去卖成钱。她唯一的一个宝贝儿子盼盼在城里读高中,马上就要考大学,正需要很多的钱。那些瓜果、蔬菜和药材,那两棵苹果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之后,好长时间,直到中学毕业,我们几乎没有看到院坝里的老刺猬。园子里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了苹果,也就没有了诱惑。后来,整个村子,家家户户分到了土地,都种植了几十棵、几百棵苹果,满园飘香,果实累累,成为村民致富的金果子。再后来,整个乌蒙大地,苹果已经发展成为最具高原特色的产业之一,几乎覆盖了所有的乡镇,连新建的机场路附近都全是苹果树。直到去年,我终于在水果批发市场见到年过花甲之年的老刺猬,租了一个门面,专门批发苹果、香蕉,一幅慈祥的面孔。据说她的儿子早已大学毕业,在昆明找到一份工作。只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居住,一间老房子,几株梨树、桃树,孤零零的,成为乌蒙山上一个特定时代民居的范本。    她的院坝,已被荒草认领,而园子一直是空荡荡的,鸟窝一直是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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